當我年幼的時候,最喜歡看世界詩選之類的讀物。那就像一個神奇的多邊形房間,有著數十道門,每一道門打開都能看見未曾見過的異國風景。《繆思的聲音》就是這樣一本書,透過它能夠看見遙遠國度的陌生詩作,而且全部出自女性筆下。有些國家很貧窮,有些國家宗教壓制了女性,有些國家戰爭頻仍,即便如此,女人寫詩。
本書譯者與編者李敏勇是著名詩人,我喜歡他翻譯的詩勝過原創作品。不少詩人確實也兼作外語詩翻譯,但很奇怪的是,好詩人經常不是好譯者,譯出來的與原作相較往往差強人意,宛若蓋上毛玻璃。李敏勇是少數我認為恰好同時非常擅長翻譯的詩人之一,譯作具有一種透明的語感、節奏,和音樂性。如果說翻譯也是一種獨一無二的藝術表現形式,那麼表演的人與被表演的作品,幾乎是一樣重要的。
關於這本書,我最重要的看法就如上所述,本書選的詩也都相當好,對於讀者入門英美地區以外的女性詩作大有幫助。不過在此還想提出一個較為尖銳的問題。本書取名為《繆思的聲音》,頗有女性主義的關照在內,儘管編者自己未必明確地意識到這件事。究竟我們常用的「繆思」一語意味著什麼呢?它原本指稱古希臘的多位女神,職司科學與藝術。按照現在的定義,「繆思自己並不創作」,而僅是作為他人的創作靈感而存在。
女性可以藉由本身陰柔跟美麗的特質,成為男性的靈感來源,但其本身沒有足以發聲的知性能力或藝術天才──這是繆思一詞最讓人困擾的隱喻。所以,當男性詩人編輯一本女性詩選,並且取名為《繆思的聲音》,是否表示他想要顛覆這個假設呢?然而在序言中,李敏勇寫道:「詩的聲音就是繆思的聲音,女性詩更是。」顯然編者爽快地承認女性寫作的價值與高度,但並未脫離女性詩/男性詩的二元框架。因為,我看不出什麼理由,讓女性詩「比較接近」繆思的聲音?
拋出這樣的疑問,並非想要質疑本書的價值。從詩的選擇,並不會讓人感受到「為了選女性詩而選女性詩」,相反的,詩作的主題非常多元,且毫不避諱挑戰各種政治與社會議題,讓人感受到女性做為詩人的無限可能。平心而論,現下某些文學評論者每當提到女性詩人就一定要連結一些特定的情緒及感官經驗,或者主題非得是「生產」之類男性物理上做不到的事情,讓人非常厭煩。實在分不出究竟是這種「女詩人」行銷比較性別歧視,還是根本不認為女人可以寫詩比較性別歧視。
以下羅列兩首《繆思的聲音》中個人認為相當好的詩作,作為本文結尾,也作為以上評論無聲的腳註。
韓國/姜恩喬
【一首詩的探訪】
有一天當陽光穿經風的隙縫灑落,他徐徐地接近我並且說:「試著描繪我的臉。」我從一個秘密藏匿之處拿了一支鋼筆和一張乾淨的白色紙張,並且小心翼翼的開始描繪著一張圈圈。陽光、風的氣味,星光……一個塗抹的圈圈。搖一搖他的頭,他消失了。冷冷的雨無休止地滲入我的背脊。無休止地,霧哀求我站起,站起來。
有一天正當雷電交響之際,他又接近我並且沙啞地說:「試著描繪我的臉。」我從抽屜取出一隻鉛筆和橡皮擦,並且放在白報紙上開始描繪他的頭髮。強風、狂暴、歷史、時代……,一頭蓬亂之髮。他以藤般的手臂搖晃我描繪的頭髮,他消失了。冷冷的雨無休止地滲入我的背脊,無休止地,霧哀求我站起,站起來。
有一天當黑暗突然打開它的口,它又再接近我並且說:「試著描繪我的臉。」我拿出一支紅鉛筆在書寫紙上描繪他的雙眼。沙,石頭,眼淚、時間……他深不可測的憂鬱眼睛。「不!不!」他突然張口吼叫。然後消失了。冷冷的雨,冷冷的風無休止地滲入我的背脊。無休止地,霧嚴肅地哀求我起來,站起來。
有一天當一張既非他的也不是我的臉在黑暗中消失,我們永遠被背叛的一天。
孟加拉/塔絲麗瑪.娜斯林
【進步的背後……】
坐在冷氣辦公室的傢伙
就是年輕時強暴整打年輕女子的男人
而在雞尾酒會上,他的秘書被色欲侵犯
他的眼睛緊盯著有些美色的下腹。
在五星級飯店裡,這傢伙經常
與不同的女人性交
嘗試他的不同滋味。
這傢伙回到家打他的妻子
為了一條手帕
或一件襯衫的衣領 。
這傢伙坐在他的辦公室裡與人民交談
口銜著香菸
並翻著卷宗。
他按鈴叫喚他的雇員
叱責他
命令工友送茶
送飲料。
這傢伙對人民使性子發脾氣。
這個雇員是百般低聲下氣
沒有人知道或猜得出
他在家裡音量會提高多少,
他的話語說多邪惡就多邪惡
他的品性多卑鄙就多卑鄙。
呼朋引伴,他買了幾張電影票
並且踢著門廊外邊,任恣地
高談闊論政治,藝術和文學。
有人在監獄自殺 他母親
或他祖母
或他曾祖母
回到家裡他打他妻子
為一塊肥皂
或嬰孩的肺病
這雇員帶了茶葉
他口袋裡帶了打火機
並倒一杯酒犒賞自己:
他因第一任妻子未生育而離婚,
因為第二任妻子生了個女兒,
他離掉第三任妻子則是因為沒嫁粧。
回到家裡,這傢伙打他的第四任妻子
為了一杯綠茶或一把要煮飯的米。
書籍資訊
書名:《繆思的聲音:當代世界女性詩》
作者: 李敏勇(編譯)
出版:圓神
日期: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