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代:萊蒙托夫《當代英雄》

24歲的萊蒙托夫肖像畫,此為後人重新上色的版本。

 

  慈善的閣下,當代英雄正是一幅肖像,但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一幅集合我們整整一代人充分發展出的惡習所組成的肖像。

  ──《當代英雄》序言

 

  萊蒙托夫(М. Ю. Лермонтов)的經典作品《當代英雄》其中文字讓契訶夫讚賞不已,心理分析的寫作手法不但為俄國文學寫下新頁,也影響後來的托爾斯泰和杜思妥也夫斯基甚鉅,看到這樣短短幾句介紹就出現一票俄國文學大家的名字,想來絕對是部非常精采的作品,但初次閱讀時,我滿腦子卻只想揍主角畢巧林一頓,而且越是想去理解他的想法,想揍人的心情就更激烈,最後竟索性放棄閱讀。

 

  那時無法理解的,直至今日也不一定完全理解,畢竟讀俄國文學永遠都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去讀、需要時間去試著拉近距離,然後需要更多的時間沉澱之後,作品的意義、甚至是作品的自己的意義才會慢慢浮現。再次翻開《當代英雄》,這回畢巧林成了佩喬林,但經典的「多餘人」性格依舊:生活優渥卻心靈空虛,想做點什麼事來改變現況卻又自暴自棄,心思細微卻對為他人帶來的痛苦視若無睹,對世界冷漠刻薄卻又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熱情和堅持,所以始終都在尋找真正屬於他的地方,但是從未有任何地方能讓他有歸屬感…身邊若有這樣的人豈不使人抓狂?只是比起初次見畢巧林的心浮氣躁,這會兒總算能平心靜氣地聽著佩喬林把話說完。

 

  如果你們會欣賞更可怕更醜陋的虛構人物,那為何此人的性格,甚至跟虛構人物沒兩樣,就得不到你們的憐憫呢?莫非他比你們心裡所想的還更真實?──《當代英雄》序言

 

  萊蒙托夫的序言所占篇幅不多,卻句句到位,這才驚覺,原來之前對當代英雄主角的不理解是來自於根深柢固的社會道德感的約束,總想問,到底是在什麼樣子的時空背景下,才會塑造出像佩喬林這般既自大、自私卻又自憐的人?佩喬林從未將到達目標作為終點,然而,他的好勝心卻極端強大,這樣終其一生都在不斷追求過程的人,究竟要以什麼心情度過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

 

  激起他人對我產生愛情、忠誠和恐懼的感覺──不正是權力的首要徵兆和最大勝利嗎?──〈梅麗公爵小姐〉

 

  一般人每達成一個目標便以此作為下一個目標的起點,於是生活便是這般的連續狀態:

    ─→│─→│──→

 

  然而佩喬林的人生卻以目標為單位去切割,於是他的生活只有段落,沒有接續:

    ─→│

    ─→│

    ─→│

 

  段落式的生活可解釋為無牽無掛,這麼說來,佩喬林應是最自由的人,但他卻也是最被社會制約的人──洞悉人性的他卻在社會毫無容身之處,想在高加索地區尋求子彈的刺激,卻在習慣靠近死亡之後失去最後希望,只有不斷給身邊的人帶來絕望。

 

萊蒙托夫決鬥紀念碑,位於北高加索地區一座名為「Mashuk」的山腳下。

 

  我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我的心靈已經有一半不存在……另外一半如何顫動,如何為了服務每個人而殘存下去,並沒有人會去注意,因為沒人知道它死去的另一半存在過。──〈梅麗公爵小姐〉

   

  除此之外,之前對佩喬林各種反應的不解還有一點,但卻是建立在一個井底之蛙看世界的偏見上:以為故事主角都應該要是個「好人」。佩喬林既非罪大惡極,也不是毫不講理,其實稱不上是什麼壞人,說他是個怪人可能還稍微貼切一點,但佩喬林那過於真實的劣根性,可說是與「英雄」二字有著相當大的距離。

   

  一本叫做「當代英雄」的書,翻來找去卻遍尋不著一個像樣的英雄身影?

     

  長久以來,「英雄」以各種面貌和形容詞在我腦中交集之後,竟成為單一而公式化的樣板形象:背負(不請自來的)的沉重使命、身心靈有無窮力量、以及邪不勝正。即使英雄電影裡還是會強調:就算是超級英雄也有人性脆弱的那一面,他們和常人一樣都有必須面對的陰影,但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必有其過人之處,最終還是會以堅強過人的意志去克服黑暗,猶如模範作文般的完美起承轉合情節,終點等著他(們)的依舊是個完滿結局,近似「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相較之下,佩喬林有著無法彌補的性格缺陷,他的劣根性被刻劃得太細緻,隨著《當代英雄》的鏡頭,讀者由外而內看進佩喬林的內心,從他人的描述到直接閱讀佩喬林的日記──由第一人稱的角度看世界,在日記裡他也誠實地分析自己這種悲劇帶原性格,而這背後,究竟是荒謬的人集結成一個荒謬的時代,還是荒謬的時代才塑造出荒謬的人格?

 

  命運總是莫名地引我到他人的悲劇結局去,彷彿少了我就沒人會死,沒人會絕望!──〈梅麗公爵小姐〉


  這段話竟與毛利小五郎的遭遇不謀而合,但他們最大的差別就是毛利偵探卻從未發現自己是「凶殺案磁鐵」,所以才能毫無顧忌地去參加各式場合,然後把所有場合都變成悲劇;而佩喬林則意識到自己是悲劇帶原,對此其實他是懊惱的,所以他老是要裝作一副無所牽掛的樣子,以示對社會的睥睨,進而對抗之。同樣是悲劇帶原者,破案的偵探能成為英雄,即便佩喬林言之有物,但仍然只是旁人眼中的無賴。


  我的性格很可悲:我不知道是教育把我搞成這樣,還是上帝把我創造成這樣,我只知道,如果我導致了他人的不幸,那麼我自己的不幸並不會比較少……我的靈魂被這個浮華世界毀了,只剩不安分的遐想、不得饜足的心,對我而言一切都不夠。──〈貝拉〉

 

萊蒙托夫也是一位畫家,圖為他於1832年前後的畫作〈決鬥〉。

 

  俄國文學畢竟不像個人秀的英雄電影,也不是少女漫畫,不走正面勵志路線,書中人物的深刻描述經常來自於對某種負面性格的刻劃,人物的正面性格通常是在混亂的局面裡才被彰顯出來,例如《當代英雄》中個性溫和質樸的馬克辛‧馬克辛梅奇,便不會是書中所要聚焦的人物。至於書名原文為《Герой нашего времени》,直譯是「我們這時代的英雄」,但英雄的俄文герой同時也有「人物、主角」之意,所以將佩喬林解釋為「當代的典型人物」其實就會更明白整本書的涵義。

 

  暫時撇開書名的意義不談,我自己非常喜歡герой──這個英雄和人物為同一個字的解釋,有種俄文式的隱晦、俄國式的哲學,英雄不必獨尊,無名小人物也可有另一面,算起來也夠勵志了。

 

  原來很多話萊蒙托夫早在序裡就說了,然而多數讀者第一眼看到書名便望文生義,直覺認為將佩喬林這般人物奉為榜樣是一種污辱,但萊蒙托夫寫下佩喬林這類型的怪人,從不是為了要讓時代下矯情的惡習得到改善,他在1841年《當代英雄》第二版出版時補上的這篇序言以回覆輿論,最後結尾則相當瀟灑:

 

  毛病一旦指出來就夠了,要怎麼治療──只有上帝才知道!

 

 

圖片出處:azbookagiocomai@flickr

 

書籍資訊

書名:《當代英雄》(Герой нашего времени)

作者:米哈伊爾·萊蒙托夫

出版:櫻桃園文化

日期: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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