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個時代的科技程度影響了當代人的想像力，所以今日的我們已經很難想像色情電話的樂趣何在。畢竟，當代早就發展出相當蓬勃的AV產業，而虛擬實境的技術更要帶來全新的感官刺激。回過頭看，從前的色情電話難免顯得單調許多，更何況我們打電話的頻率也大不如前（取而代之的是網路通訊）。話雖如此，西門町戲院一帶的色情電話廣告依然生生不息，可見這座城市還是暗中棲居著古老的聲波一族。而即將上映的《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更是將電話當作情感交流的關鍵道具，巧妙地利用這項尋常不過的技術，藉以創造出意想不到的感官實驗。

　　《尋愛偵探阿洛伊斯》講述了一個相當奇怪的愛情故事。身為偵探的阿洛伊斯總是與世界保持著距離，不怎麼願意與他人有所接觸──除非是在工作時用DV偷拍那些調查對象。而阿洛伊斯的唯一娛樂倒也是窺視他人，閒著沒事就會播放工作時拍攝的錄像，藉由觀看別人的生活填補自己的空虛。有一天，阿洛伊斯的攝影機（連同裡頭的資料）卻不小心被偷走，而那名竊賊更打來恐嚇電話威脅阿洛伊斯。為了尋回攝影機，阿洛伊斯頻頻與竊賊通話，試圖盡可能掌握對方的資訊。阿洛伊斯開始利用電話裡的女聲勾勒對方的模樣，漸漸描繪出一名陌生女子的畫像，並且變得著迷於這個虛構的形象……

　　乍看之下，《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採用了一個常見的主題，也就是現代人的寂寞。在大城市裡，人與人的關係變得無比疏離：妻子無法信任丈夫，於是雇用偵探調查外遇事宜；偵探不得介入調查對象，永遠躲在角落觀察人群；一名單身女子用電話恐嚇另一名單身男子，只為了與對方產生一絲聯繫。諸如此類的寂寞病症有著許多病因，而其中一項就是現代生活的媒介化。我們看到，阿洛伊斯的偵探生活總是圍繞著媒介技術，必須隔著攝影機或電話接觸世界。久而久之，阿洛伊斯變得缺乏面對他人的勇氣，非得躲在媒介的保護之下才有辦法溝通。

　　雖說現代生活的弊病源於媒介技術的日益發達，但電影媒介的演進其實也反映了現代世界的變革。事實上，《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幾乎像是現代電影的教材，忠實演練了德勒茲對於現代電影的觀點。譬如從「行動」到「幻視」的發展。德勒茲指出，古典電影（好萊塢至今亦然）的主角是一名活躍的行動者，總在積極地介入、改變周遭世界；相形之下，現代電影的主人公卻淪為一名幻視者，只能無所作為地旁觀身邊的一切。而阿洛伊斯同樣難逃現代電影的宿命，因為偵探的準則恰恰在於觀看而不介入。為了遵守這項規定，阿洛伊斯甚至拒絕在工作中出手阻止一場災難，以致遭受偵探同行的鄙視。如此，窗戶在片中也就成為了重要的象徵，代表著現代電影的媒介特性：那透明的玻璃允許你向外張望，但不准你投身其中。

　　「言說」與「觀看」的分離也是現代電影的一大特徵，並且在本片中發揮得淋漓盡致。現代電影有意營造一種怪異的視聽經驗：片中角色說的是一回事，鏡頭呈現的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兩方的關係可以千變萬化。這種眼耳協調的遊戲在《尋愛偵探阿洛伊斯》中有著精采的表現，化作女主角（也就是竊賊）所發明的「電話夢遊」遊戲。電話夢遊確實不無色情電話的幻想樂趣，而整個遊戲只有一條規則：玩家必須聽從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指示，在腦海中想像出對方正在講述的周遭情景，藉此讓遠方的景色（可能是一棵樹或一場派對）出現在眼前。半信半疑地聽著電話上的催眠話語，阿洛伊斯竟然真地召喚出樹木的影像，進而發現自己置身一片森林。到頭來，阿洛伊斯更能憑空想像出女主角的身影，和這名虛構角色一起聊天、生活，反而將真實的女主角棄之不顧。現代電影的幻視者走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走火入魔了。

　　不過，如果電話技術的挑逗效果不無復古感（我們想起〈傾城之戀〉就曾經利用電話玩過調情遊戲），那麼《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所上演的現代電影技巧也不算是太新鮮。的確，這部電影多少給人一種「遲到」的觀感，彷彿這部片應該早生個幾十年（本片同時也算是這位成熟導演遲來的處女作）。至於片中著眼於攝影機與電話的科技觀，當代觀眾看來也難免覺得有些老派，以致台灣的廣告詞乾脆將其稱作「拒絕數位化的《雲端情人》」。而考慮到現代電影的背景，或許更該將本片比擬為「二十一世紀的《去年在馬倫巴》」。

　　儘管如此，這部現代電影依然引進了一些當代元素，值得更進一步的關注。我認為，歐洲今日的族群問題就是不容忽視的大背景。隨著難民議題的激辯，歐洲持續面臨著如何接受異族的考驗，而近期的歐洲電影自然反映了相關的討論。我們看到，《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就屢屢出現不同種族的面孔，將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從個體層面提升到族群層面。倘若女主角所發明的「電話夢遊」遊戲確實像是復古的色情電話，那麼這個遊戲首先也是由一名性感的非裔女性作為意淫對象（男主角在夜店裡將其誤認為女主角）。即使阿洛伊斯後來認清了女主角的模樣，當初誤認的非裔女性還是不斷現身於幻視的鏡頭當中，一再提示了異國情調的性幻想。

　　當然，本片並未止步於異國情調的想像，尚且展開了更深刻的思辨。在片中的高潮處，阿洛伊斯就將華裔與非裔的鄰居邀入家中，共同舉辦一場想像中的派對；這便顯示了接待他者的好客（hospitality）精神。從這個觀點看來，女主角作為動物飼育員的職業也能指向這個議題，而不同物種的共存也就暗示著不同種族的共生。雖說拍攝動物的時候往往是特寫鏡頭，使得動物往往被孤立起來──情況看來並不樂觀，有待更多努力。

　　總之，《尋愛偵探阿伊洛斯》並未流於形式上的炫技，尚能兼顧豐富的內容與思想。認真說來，這部電影的技術方面──片中的通訊科技以及本片的攝影技巧──還比不上題材方面的新穎程度。但無論如何，這樣一部扎扎實實的傑作總是證明了觀影的樂趣，足以令人放心電影不會被日後的科技給取代。

電影資訊

《尋愛偵探阿洛伊斯》（Aloys）－Tobias Nölle，2018[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