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來說這個故事:《水底情深》

《水底情深》劇照。

 

  在暢銷金曲〈Shape of you〉裡,Ed Sheeran唱著「我愛著你的形體,我們相斥相吸就如同磁石…每天都發現全新的事物,我愛你的身體」。音調輕快、朗朗上口。在《紐約時報》的訪談裡,Sheeran說本來是只有「I’m in love with your body」一段的,但在製作期時友人Johnny McDaid說他來自的地方有一種說法:「the shape of you」,意指:看看你翩然來到的方式。這句話讓整首歌的深度進了一步,它不再只是吟誦外在身形的歌曲,而更深遠地指向了「你的形狀、你的到來」。

 

  看《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時,我想到的就是這首歌。儘管整部片的意境與這首歌相當不同,但這個說法讓我們能夠對「the shape of water」這個不容易解釋的片名有更多層次的理解。女主角Elisa說,她終其一生在等著「他」的到來,而「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們迷戀彼此、緩緩地等待著對方悄然來到,然後沉溺,抑或沉浸,在這水的形狀中。原來等待的不僅僅是彼此,而是在沉靜的深海中,融兩者為一。

 

  對於片名的解釋當然也可以依賴影片最後所說的,水的無形是對於一切的包容,而在其中的我們的心,是那麼樣的渺小。導演用盡篇幅說一個關於愛的故事,談的卻遠不只是兩女之情,而是跨越一切有形窒礙、一切欺瞞、裸真的愛。所以我們當然可以將其解讀為一個人獸(抑或人神?)之戀的愛情故事,但我更願意相信導演的願力更大,他所要訴諸的絕非兩人之間,而是我們如何真實地在此界共生。對比同樣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意外》所述說的茫然不定,《水底情深》也許帶了更美好的希望,無論這是否切實。

 

《水底情深》劇照。

 

  欺瞞的傷害

 

  我認為理解這部片的一個關鍵,落在「欺瞞」這件事情上。在順暢而緊湊的流線敘事中,導演安排了許多值得挖掘的小細節,而這些細節在我的解讀裡都跟欺騙有關。小到南方連鎖餐館裡小哥假裝的口音、Giles(Richard Jenkins飾)假裝自己喜愛吃派的暗戀心情、廣告商對於Giles畫作的遲遲推延;大到Hoffstetler博士(Michael Stuhlbarg飾)的間諜身份,蘇聯的撤退計畫、以及隱隱在背後運作、美蘇兩方冷戰時代的軍事競賽,都是一個個欺瞞的故事。無論他們的作意是好是壞,他們都為了某種目在假裝著,而其結果都是讓人傷心的:小哥吸引到了客人,卻因其厭惡同志而讓Giles的愛戀落空,更赤裸的是其對待非我族類的鄙夷態度;廣告商三番兩次的拖延與假意關心,也只是讓Giles看清已經沒有人在乎畫作廣告的殘忍事實。(可以注意Giles所說的,「畫得再好也比不上攝影吧?」人們一直求「真」、求一個「寫實」,但又有多少謊言在我們之間流竄呢?);Hoffstetler博士為了追求知識假冒身份來美的結果,只是讓美國「不要得到知識」;所謂的「撤退計畫」也只是死亡的代名詞,而美蘇雙方吹噓自己的軍事武力、科技能力,最後又換來了甚麼呢?

 

  這種種關於欺騙的細節堆疊出導演對於冷戰的理解、對於壁壘分明的原因探詢。原來,這個影響世界至今的「戰爭」,就只是兩個強盛的國家不願意相互坦誠的結果。我認為導演刻意安排Strickland的斷指情節,便是這點最直接的明喻:斷指接是接回去了,看似可用,卻也只是腐爛生膿地掛在掌上,它終究得被直截地摘除,面對其不復存在的現實。

 

《水底情深》劇照。

 

  Elisa的真誠

 

  相形之下,Elisa確實是一個相當真實的女孩。她的生活簡單而重覆,起床、煮蛋、洗澡、自慰、刷刷鞋、跟可愛的鄰居爺爺手談、坐上公車、上班打卡、清掃、下班。導演大咧咧地向我們展露她的生活,乃至於她的身體,這點其實相當讓我驚豔的。導演毫不避諱地向我們揭示著她照表操課、日復一日的情慾展演,自然而乾脆。情慾這事就是這麼日常、真誠而必需,沒有甚麼值得遮掩的曖昧,所以她自慰的理直氣壯(甚至因為吃麥片可能壓抑自慰而遲疑了一下)、她也大大方地索求水獸的身體,坦承且愉悅。

 

  這種真誠的另一種展現,是對於同樣真誠的渴望。她的脾氣是真實的,所以當Giles始終不答應她解救水獸的請求時,她憤怒地抓起他的領子,大力的搖晃;當Strickland態度惡劣地看待清掃女工時,她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向他以手語表示憤慨,儘管她已可以全身而退。當她意識到水獸向她一般,看到的是真正的她,而不是她的任何缺陷,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祂。我們可以注意到導演讓Elisa與Giles爭執的一段,停在「到底是不是人」的問題上。這種「真誠且平等以待」的態度,其實超越了任何的疆界,也是導演所給出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做為一個人類,我們能不能真誠的對待「他者」?無關乎他的國籍(美國或俄國)、他的膚色(白人或黑人),甚至是他的物種(人或者獸)。就是因為我們以各種概念劃限彼此,所以有1967年的底特律暴動(出現在電視的畫面上)、所以有「上帝究竟長甚麼樣」的討論(Strickland向Zelda)說:「可能更像我一些」)、有黑人不能內用的規定、有對同性戀的歧視、有被綁架虐待的獸。導演給出的解決方案是走得非常前面的「非人類中心」論。回望如今的我們對待有靈之動物、甚至對待越漸興起的人工智慧,又能否觸及這個無以名之的理想?

 

《水底情深》劇照。

 

  神的模樣

 

  無以名之,導演姑且稱之為「愛」,並附以水形。「水的形狀」意義至此昭然若揭,導演企求著海納一切的愛,無關乎你的形貌或缺陷、是人或是獸。水獸代表水之形涵納統攝一切的力量,我甚至認為導演把這個論點推到了極致,不只是人,更挑戰了神的定義。故事中有一點相當引起了我的注意:為什麼要特別描繪Strickland非公務之外的私人生活呢?就像J. D. Vance(《絕望者之歌》的作者)所說的,他的姥姥心中始中有兩個神:耶穌基督與美利堅合眾國。美國在60年代所給予美國人民的「未來」,就像是上帝給予選民的應許:只要努力的工作便能讓你擁有嬌妻、乖巧的孩子、更好的房子與車子,甚至有著噴射背包的明朗未來。作為一家之主,Strickland掌握一切(所以在與妻子做愛時,他的要求是制約的、必須的),

 

  他是家裡的「神」,而這個權柄又由「美國」這至高無上的神祇所授予。但導演也說了另一個「神」的故事:我們知道,南美洲人將水獸視為神祇,而在Strickland死亡之際,他也驚懼地說著「你果然是神」的遺言。是的,Strickland驚訝的自然是水獸復原不死的能力,然而這個對於「神」的肯認也在於水獸「殺神」的舉動(還記得Strickland說誰比較像是上帝嗎?)所以到底誰才是「真神」?是中產家庭裡的男人?還是那應允迦南地的美利堅合眾國?是依其形貌捏塑出了人類的上帝(想想,這個說法是否相當的人類中心?)還是這彎著身軀去逗貓的獸呢?

 

《水底情深》劇照。

 

  虛幻的力量

 

  儘管談了滿篇真誠,在最後我還是想拉回來說說虛幻的力量。究竟導演談的這種似水一般的「愛」法是否可能實現?我想,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導演最終相信的神靈,或許仍是「電影」吧,這也是為甚麼故事中不斷出現「電影」這個元素的主要原因。電影作為最真實的幻術,讓逃走的「祂」也為之停駐、讓啞女得以復音,透過電影,所有的不可能終能發生。有心的讀者應該感到相當的矛盾,如果我前面說了半天「欺瞞」帶來的負面性,難道導演就這麼甘心停在一個美好的幻覺裡嗎?難道這不會造成另一個傷心的故事嗎?是啊,所以導演或許正等待著我們去戳破這個美好的幻覺、向他的神祇說聲再見,迎向水的形狀、有愛似「水」的到來。離開了影院的我們,要走向何方?導演曖昧地念叨著「如果讓我來說這個故事的話」、如果讓我來說這個故事的話…

 

 

電影資訊

《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 Guillermo del Toro,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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