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腕帶之後,海德格已死,傅柯退場:《時間之書》

 

亞馬遜公司打算採用感應腕帶,確認員工是否時時刻刻都在工作,聽起來有點像是反烏托邦世界來臨。

 

  2018年起,身為全球零售業龍頭的亞馬遜,開始評估使用一種高科技腕帶,來監控倉儲人員的工作「實況」。這條亞馬遜專利的腕帶,具有追蹤與監控員工手臂動作的功能,無論是擺動幅度或者掌握的重量,在跟接收訂單資訊的平板連線後,它可以即時掌握員工花了多少時間把訂單上的項目整備到位以隨時出貨。

 

  監控勞動的權力技術並不稀奇,資本主義的生產不得不搭配各種能把身體的勞動切割成一個個步驟,進而優化程序並加以監控紀錄的各種紀律與規訓。為了銜接所有的流程,據說是歐洲鐵路公司發明的「時鐘時間」(clock time)與時間表,也就成了必要的工具。

 

  標準化時鐘時間背後的社會邏輯是,所有的事件都可以構思成任務,而一個任務可以被切割成不同的步驟,這些步驟又可以用某個時間性順序的流程統合起來。飄忽不定的「時間」用這種方式,被組織在標準化的時間表中,可以說,「時間」是規訓技術的衍生物。

 

  亞馬遜專利腕帶的邏輯不是這樣,透過對手部動作的追蹤與監控,它反過來把時間化約成原子化的單元,沒有流程也不需要步驟,甚至也不再有標準,一切端看這些原子化時間單元如何被組織與判讀。儘管如此,完全可以預期,它對勞動的規訓將更為滲透,不再有「標準」與「規範」,傅柯退場了,這遠遠不只是身體的規訓,而是精神(psycho)的控制。

 

亞馬遜為腕帶申請的專利,圖像化大約如此。

 

  如同Nobert Elias所說,無論是把時間當作某種自然事實(牛頓的主張),或者統觀所有經驗的特殊方式(康德惱人的說法),都沒有幫助我們更了解「時間」這個「從人類共同生活中產生的」,「近乎玄奧神秘」的東西。哲學家很難抵抗這麼一個玄奧神秘「時間」的誘惑,海德格就把某種懸置時間的特殊體驗,看作人與獸之間的關鍵區別。對海德格來說,動物的行為完全由本能驅動,它被外在環境所擄獲,在這種與外在環境之間維持完全敞開(openness)的狀態中,不會有「時間」的體驗,或者更精確地說,不會有「屬於本己」的時間。而人之異於獸,在於他能將此一敞開狀態懸置,我正在此存在著的這個「此在」,精鍊地表述了一個先於我而存在的「世界」(再也不是環境),以及某種被拋擲在此的疏離感,海德格稱之為「畏」(Angst)。

 

  海德格這個說法有趣之處在於,人獸之別其實並不是因為人超越了環境(曾經對動物)的限制,而是把對環境的完全敞開懸置,更直接一點,人獸之別在於人能感受到深刻的「無聊」。海德格某種意義上勘破了時間之謎,從為了排解無聊開始築構此在自己的世界,溫柔地與時間搏鬥,構成了人類一切文明的開端:人們在慶典中狂歡,感受拋開孤獨的共契,據說這是共同體的理想原型;肇建政治社會制度,以躲避自然狀態下時間不期然終結的死亡;賦予時間的開端一個完美的形象,以矯正當下一切的墮落與不義;甚至,嚴謹地與時間共存,謹守時間量度的規範,以確保自己在時間終結之時的末世,自己是得到拯救的那人。

 

  海德格給這一切為了能坦然面對時間終結的努力,下了一個精鍊的註腳:向死而自由地存在著。它同時也表述了我們與時間共存的最大焦慮:沒有人會在妥切的時間點死去,所有的此在都會在一個脫離本己時間視域的「非時間」中死去。尼采的「末人」(the last man)生動地表述了這個吊詭。《查拉圖斯特拉》裡的末人對肉身的健康有著無限的尊崇,他把健康拉抬到了絕對的價值,「什麼是愛?什麼是創造?什麼是企慕?什麼又是星辰?末人眨了眨眼這樣問」,於是,「時不時來點毒品,這樣可以睡得舒服,最後是很多毒品,這樣可以死得舒服。」

 

  末人企圖以嚴格健康策略加以無限延長的生命,現在卻被提前終結。尼采的查拉圖思特拉於是對著那些走著鋼索,擁有永恆生命的雜技藝人,宣揚他「適時地死去」的教義:「我要向你們展示一種完成性的死亡,這個死亡在活著的人那裡,成為一種激勵,一種誓願。」查拉圖斯特拉說他不會像走鋼索的雜技藝人那樣,「一邊伸直了自己的繩索,自己卻又總是往後退」,在查拉圖斯特拉向死而自由活著的神聖生命領域裡,「不會掛起任何乾枯的花環」。

 

《時間之書》中文版書封。

 

  海德格接受了尼采的啟示:必須賦予時間某種重力,把過去與未來收攏,時間的張力就會把當下,從沒有終點,漫無方向的純粹延續中,擠壓出來,成為承受一切重量的基底,本真的時間就擺脫了深淵般的無聊。不只如此,海德格更往前跨出了一步,於是留下了哲人最難堪的政治醜聞:海德格是最後一個相信能夠透過集體的歷史使命召喚,來超克末人的哲學家。

 

  尼采與海德格的策略在把時間原子化的即時監控面前全無力量,時間無差別地消散出去,再依各種大數據目的重新網羅,再沒有一個時間點可以擔當收攏以負重的存在性責任,甚至連過去未來的區分都消失了,我們吊詭地在科技空間中得到永遠的時間,得到永生。

 

  亞馬遜的腕帶,賦予尼采的末人一個全新樣態。第一次,人的存在既擺脫與時間共存的畏,那麼也就擺脫了死亡乃至於一切歷史天命的召喚,海德格的政治醜聞將成絕響。人的存在被原子化成純粹的生物或數位數據,「身份」的界定可以跟一切社會性人格完全擺脫關係,它可能化約成一串數字:這是一個賦予人身份,並得到永生的東西,既是最隱匿的屬己之物,又是與自身最不一致的「非認同」(non-identity)。

 

 

 

書籍資訊

書名:《時間之書》 Zeit: Was sie mit uns macht und was wir aus ihr machen

作者: 呂迪格.薩弗蘭斯基(Rüdiger Safranski)

出版:商周出版

日期:2018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智慧女神的梟鳥只在夜幕降臨才起身飛翔:《文化的困境》

邁克‧赫許: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一個沒有牆的世界

一百年後重新來過:巴斯夏《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經濟效應》

康德今天也出門散步:《行走的哲學》(A Philosophy of Wal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