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獵巫」、「黑人」……把這些關鍵字加在一起搜尋，想必會連結到PTT八卦版。大家都愛跟著鄉民進來看熱鬧──無論是近年來沸沸揚揚的女權／獵巫爭議，或是新梗老梗的黑人梗圖，都是一場又一場精彩好戲。有好戲可看，誰會想要錯過？不過，如果你這次剛好是戲中主角，恐怕就很難笑出來了。

　　電影《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的主人公恰恰是一個「籤王」，集眾多標籤於一身──電影一開始，小女孩樹拉就在尚比亞的鄉村被人指控為女巫，只因為眾多衰事發生的時候她都在場。而且「鄉民的正義」在這裡可不是鬧著玩的，因為當地的警局確實辦理了女巫的指控，結果真的以「女巫」的罪名判決樹拉。雖然樹拉沒有像中世紀宗教法庭一樣處以火刑，卻從此被剝奪了人身自由。在警方的命令之下，樹拉必須加入一個由警方掌管的女巫社群，從此聽憑政府單位的奴役。於是，年僅八歲的樹拉開始了她的女巫生涯，日漸見識到現實社會的光怪陸離。

　　老實說，身為一個外國觀眾，面對這部奇片真的只是看熱鬧而已。關於中世紀歐洲的女巫，我們沒有親眼看過也大多聽過，更別提魔法始終是大眾文化的熱門題材。不過，《你才女巫》的女巫畢竟不是來自《哈利波特》裡的魔法學院，而是出於尚比亞的民間信仰，毋寧顯得陌生得多。的確，片中出現了許多奇特的習俗。例如，受到政府管束的女巫們沒有套上手銬或鎖鏈，卻是在背上繫著一條長長的緞帶。優雅的緞帶怎麼能夠控制這些囚犯的行動呢？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放風箏：管理者能夠捲動緞帶一端的滾筒，漸漸縮短緞帶的長度，藉此牽動另一端的女巫。在一場戲中，無情的管理者就突然收緊樹拉的緞帶，以致樹拉冷不防被拉倒在地上，還被拖行好一段距離。儘管這個裝置何其殘忍，但初次見到的觀眾難免將其視為奇風異俗，甚至感到某種古怪的詩意。

　　事實上，就連片中角色對於傳統習俗也知之甚少，僅僅是將女巫當作異國情調的商品。一名高層警官正是把女巫的身分當成生財工具，假作好意擔任樹拉的監護人（當初明明是他自己逮捕樹拉），以便安排她在電視節目或觀光勝地中亮相。於是，樹拉被迫換上一身「部落風」的女巫服裝，臉頰隨便塗上幾抹白色顏料，就這樣被推向攝影機的前方。如此，無論是在電視節目的攝影棚裡，還是在觀光客的手機鏡頭前，攝影技術都是服務於獵奇的目光。相形之下，本片的鏡頭倒是顯得節制許多，時常故意不拍戲劇性的精彩畫面，只利用畫外音加以提示。

　　說真的，巫術是怎麼一回事呢？今日的大眾接受了良好的科學教育，往往將中世紀的女巫迫害視為宗教迷信，並且抱持著啟蒙的態度加以批判。不過，這種現代觀點並不盡然正確，而人類學家對於巫術（witchcraft）的研究就揭示了其中的盲點。儘管如此，片中的角色倒也耍弄了一番西方人類學家，安排女巫們以假造的巫術表演騙取白人學者的錢。

　　根據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Pritchard）對於非洲阿贊德人的研究，阿贊德部落的巫術絕非不合邏輯的盲目迷信，反而代表著因果法則的極端運用。舉例來說，倘若一個阿贊德人某天被垮下的屋頂給砸傷，他可能會將這起事件歸咎於巫術，並且試圖找出施術的兇手。然而，這個阿贊德人之所以尋求巫術的解釋，不是因為他不明白屋頂垮下的物理原因（房屋老舊、蟲蛀……）。他當然明白這些原因，只是又進一步追問：「為什麼屋頂剛好在那個時候落下，就在我待在屋裡的時候？」如果我們遇到同樣的情況，大概只會覺得自己很衰，也就摸摸鼻子算了。然而，阿贊德人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繼續找出事件的根本原因──這個進一步的解釋正是「巫術」。換言之，巫術依然是因果法則的體現，只是不同於當今的科學解釋罷了。

　　這樣看來，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野蠻」的巫術，反而在於「文明」的入侵。的確，《你才女巫》就處理了部落的生活如何面臨當代政府的治理，屢屢呈現出現代與前現代的衝突。眼看警察大人一下出示政府的權力，一下又援引巫術的神秘力量，令他人無所適從，而自己卻藉此吃裡扒外。隨著現代的到來，完整的部落生活只能存在於神話或傳說當中。

　　話雖如此，導演其實在本片的末尾展示了真正的巫術。在最後，年長的女巫們為逝世的樹拉舉辦了一場悲傷的葬禮，不巧現場忽然下起了雨。這場雨來得很不是時候──畢竟為了解決乾旱，樹拉曾經在生前多次舉辦祈雨儀式，卻直到死後才遭逢甘霖。不過，這也可以說是一場及時雨，恰巧凸顯了死者的悲慘命運。當然，這場雨並非出於「恰巧」，而是來自編導的有意安排，遵循著劇本的因果法則。不妨說，這正是一種敘事的魔法，而電影藝術多少彌補了失落的巫術。

電影資訊

《你才女巫，你全家都女巫》（I Am Not a Witch）－Rungano Nyoni，2018 [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