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別再做女人:《嘉年華》

《嘉年華》讓你看見,那些惡意與絕望比死更冷。

 

  在金馬獎獲頒最佳導演的《嘉年華》,是我去年整個年度下來最喜歡的電影之一。第一次在金馬影展上看這部片時,我紅了無數次眼眶。在莉莉半醉半清醒的說著下輩子不要再當女人的時候,終於掉下眼淚。第二次看沒有哭,可心裡的疼卻一點也不少,甚至更感嘆於這個世界對於女性總是無意識的展現著惡意。

 

  到底還要多久呢,女人們才可以擺脫這些困境,才能不要繼續這麼艱難的活著。

 

 

  兩個看似毫無交集的少女,卻因為一起性侵案件改變了彼此的人生。小米站在前台,目睹一切卻硬著心腸不願開口,因為只有沉默能夠確保自己得以生存。小文被迫一夜長大,小小年紀就得學會吞下眼淚。自那一夜後,她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兩條線漸行漸遠,唯一不變的是這個世界仍然連一點希望也不留給她們。在這個一年四季都很溫暖的城市,就連乞丐都能在夜裡睡個好覺。《嘉年華》卻讓你看見,那些惡意與絕望比死更冷。

 

  很多評論會以韓國電影《熔爐》(도가니)來比喻《嘉年華》,但即使題材有些許相似,兩個故事在藝術表現上卻相差甚遠,呈現出的焦點也完全不同。《熔爐》煽情得簡單粗暴,將那些慘不忍睹毫不遮掩的攤在觀眾面前,直接了當的告訴你誰是壞人,讓所有人得以自以為是又心安理得的將自己劃分在正義那一邊。

 

  《嘉年華》卻恰恰相反,它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冷靜沉穩的調性,巧妙避掉了大部分情緒失控的場面,以內斂而不失自然細膩的筆觸敘述整個故事。每當劇情走到瀕臨爆發的邊緣,鏡頭就會不著痕跡的緩慢移開,刻意不讓任何激情或暴力出現在畫面當中。但這樣克制的欲言又止,帶給觀眾的心驚與心碎卻反而更為強烈。

 

《嘉年華》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冷靜沉穩的調性,巧妙避掉了大部分情緒失控的場面,以內斂而不失自然細膩的筆觸敘述整個故事。

 

  就如同整部片一次都沒讓觀眾瞧見過「壞人」的正臉,因為正是所有人的殘酷與沉默,助紂為虐的剝奪少女最好的青春年華。開始檢討受害者的警察,顛倒黑白的醫生,指指點點的路人,保持沉默的旁觀者,甚至是孩子自己的父母。因為這樣的壞人又何止劉會長一個人,在好萊塢呼風喚雨的哈維溫斯坦,性侵上百個美國體操女選手的隊醫,房思琪初戀樂園裡的李國華,那些故事每天都可以在新聞上見到,那些無法開口說話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

 

  所以這雖然是一部在中國拍攝的電影,但片中卻刻意降低了故事背景地的存在,彷彿套用進任何地方都不覺得違和,因為它不只是一個發生在中國的故事,更是世界上許多角落都正在上演的悲劇。

 

  但要論及整部片最讓人心碎的,其實並不是小文,而是小米。受了傷的小文還有放聲大哭的權利,可小米卻甚至連眼淚都忘記怎麼流了。她無形中踩上的加害者位置,是這個社會逼著她站上去的,是這個世界告訴她這樣的女孩,唯有如此才能保護自己不被傷害。

 

  小米既是大多數輕輕撇開頭的人們,也是電影中總是轉開視線的鏡頭。選擇視而不見,彷彿眼前一切從未發生,不需在意更無需自責。我們告訴自己那些事情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然後在不知不覺中習慣這樣的生存法則,到了最後,我們也成了縱容這個世界行兇的加害者之一。

 

《嘉年華》劇照。

 

  作為一部女導演拍攝出來的女性視角電影,《嘉年華》中對於男女形象的塑造相當涇渭分明。片中出現的男性角色無一例外都是負面的,在女孩被侵害的這件事情上,他們的立場多是幫兇,即使是其中形象最為正面的父親,也是懦弱的無能為力,什麼公道都無法為女兒討回來。

 

  而所有的女性角色,則都有意無意的展現了她們被父權體制壓迫的某一面,不論年齡與職業。被男人利用的莉莉,在工作上得不到尊重的郝律師,小米與小文,甚至就連看似強勢的小文母親,都得接受來自他人的「你不是個好媽媽」的質疑。

 

  透過這兩個女孩,《嘉年華》這部電影意欲探討的遠遠不止是一樁性侵案,它更展現了不同階段與階級的女性遭遇和困境。女人們想要成為的模樣,男人們想要她們成為的模樣,和她們總是被打斷被阻止,拼了命也得不到的那些東西。即使到了現在,掌控著這個世界大多數規則的,仍然是那些男人,那些在這部電影裡彷彿集體失能的男人們。

 

《嘉年華》劇照。

 

  所有女孩都渴望成為女人,所有女人則都嚮往成為夢露,成為那個似乎可以主宰一切的性感尤物。所以小米偷偷藏起金色假髮,寶貝的收著莉莉送給她的口紅,甚至在她要將身體交付出去的那一刻,選擇穿上白裙與涼鞋。她一點一點的集齊這些配件,好像這些能讓她蛻變成真正的女人,能讓她搖身變成俯瞰所有人的夢露。

 

  那座穿著白裙的巨大雕像,鏡頭始終沒有對準她的臉,反而只讓我們看見她的裙底風光。那是少女們對性的好奇,承載著女人的仰慕,也象徵了男人的慾望。但就算是夢露,也改變不了自身的命運,最後只落得貼滿傳單畫滿塗鴉,狼狽的被拆除的下場。就像原先純真無暇的女孩們,最終將被這個社會所玷汙。

 

  小文的母親是明白的,成為男人眼中的夢露不代表擁有決定未來的權力,所以她發狂的將女兒的長髮剪去,將衣裙撕碎,她不要再讓女兒有機會被那些目光窺看。而同樣的,一個女兒所能想到最狠的報復,卻是破壞媽媽的化妝品,讓她失去能在外成為焦點的機會。

 

  多麼諷刺而悲傷,在電影中遍體鱗傷的小文,哭得最痛徹心扉的一次,竟然是那些衣服被毀去的時候。社會對這個性別賦予的期待,她們自身渴望成為的模樣,同時也是她們所恐懼的。既恐懼失去又恐懼擁有,美貌是她們對抗世界的武器,也是她們傷害彼此的工具。

 

《嘉年華》劇照。

 

  相較於小文的早熟通透,天真無邪的問著什麼是處女膜的張新新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學校老師再三強調要好好唸書,但這個12歲的女孩卻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就像房思琪的母親說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張新新的爸媽也在這堂課中永遠的缺席了。華人社會慣於將性視為洪水猛獸的態度,比什麼都叫人不寒而慄。

 

  前年的《少女離家記》(Mustang)中,最後卡車穿過隧道時迎來一道充滿希望的光。而在《嘉年華》裡,即使高大的夢露雕像已然倒下,但這個同樣穿著白裙的女孩,卻眼神堅定的騎著摩托車,任長髮在風中飄動,鼓起勇氣決定再追求一次自己的人生。同樣都是女導演拍出的女性電影,這或許也是她們給予這些女孩的最後一絲溫柔吧。

 

  願這輩子妳們都不會再哭泣。

 

 

電影資訊

嘉年華》—文晏,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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