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我去看吧!安妮·華達《Faces, Places》

 

華達的新作《Faces, Places》,與法國藝術家JR共同執導,再次展現將生命力注入影像的功力。

 

  超過六十年的電影生涯中,安妮·華達(Agnès Varda)以靈活、自由之姿,重探虛構與紀實的邊界,完成一部部作者印記鮮明的作品。從早於法國新浪潮正史的首部長片《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 1955),重疊影片時間和真實時間的《五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 1962),六零年代晚期政治性電影的集體創作(《遠離越南》(Loin du Vietnam, 1967)),與法國女性主義和女權運動合流的《一個唱,一個不唱》(L’une chante, l’autre pas, 1976),被廣泛視為另一生涯高峰的《無法無家》(Sans toit ni loi, 1985),獻給終生伴侶賈克·德米(Jacques Demy)的《賈克南特》(Jacquot de Nantes, 1991)、《洛城少女曾經二十五歲》(Les Demoiselles ont eu 25 ans, 1992)、《德米吾愛》(L’univers de Jacques Demy, 1995),出色的散文電影《安妮撿拾風景》(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及其兩年後的續篇,到再問自我、記憶與年老的《沙灘上的安妮》(Les plages d’Agnès, 2008),華達的創作緊隨個人生命歷程不斷轉變、延展,我們無法一語道盡華達的電影軌跡,也總能期待她的未來動向。

 

  華達的新作《Faces, Places》,與法國藝術家JR共同執導,再次展現將生命力注入影像的功力,影片記錄兩人從2015年開始的合作計畫,他們駕駛一輛配備攝影間的小巴士,走訪各個法國小鎮,華達負責蒐集記憶與故事,JR則將居民的黑白照片放大輸出,印貼於他們的生活空間中。《Faces, Places》延續了《安妮撿拾風景》、《沙灘上的安妮》等作品中,華達以自身作為影片敘事主體的策略,她同時是故事中的人物、影音構成的策劃者與不時抽身於影像的評論者。華達對人的生活空間的興趣,也可以回溯至《達格雷街風情》(Daguerréotypes, 1975),在這部以街坊鄰居為對象的紀錄片中,華達同時賦予他們聲音與圖像,在影片中的某些段落,把攝影機當作照相機一般,趨近靜止地記錄人們的面龐。

 

華達從自己身上察覺到的衰老和遙遠記憶,總和世界有著一種直接而親密的連結。

 

  華達的圖像學,透過JR的藝術創作找到理想的表現法。事實上,《牆的呢喃》(Mur, murs, 1980)已經初探公共藝術、空間和人之間的關聯性,透過這部色彩濃艷的紀錄片,華達拍攝洛杉磯的街頭壁畫,調查當地藝術家的創作處境。相較於《牆的呢喃》展現的外來者的旁觀,《Faces, Places》展現一種熟悉、介入式的觀看,從小鎮人物的話語,華達提取個人和集體記憶,並經由JR之手,以令人訝異的巨大尺寸,將訪談人物的身體形象,印貼於當地建築的牆面上。人物的圖像,成為人曾經存在的證據,華達把攝影機作為相機使用的衝動,被JR的創作賦予了更直接,甚至得以即時和他人互動的形式。更準確地說,這樣的衝動其實在於凝結時間,透過靜止的圖像,讓人們「再次變得可見」(這是德國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Siegfried Kracauer, 1889-1966)對於早期電影中的「特寫」的描述)。

 

  華達和JR的合作,除了以紀錄片的形式,保留了受訪者的記憶和故事,也讓他們在說話的當下之外,獲取持續和反覆被看見的可能性。《Faces, Places》使兩個層次的創作同時發生,其一是銀幕所放映的,滿載著驚喜和期遇的影片,其二是發生在銀幕所指向的世界裡的,城鎮人民的圖像再造。而這部影片的法文原名《Visages Villages》,似乎也成了兩人合作的註腳—對村鎮(villages)的特寫或凝結(visages [臉])。

 

  在華達和JR的旅程中,不只有藝術創作之間的對話,兩人的互動,不時透露生命階段的差異。從《安妮撿拾風景》甚至更早先的作品開始,華達的攝影機不僅面向現實世界,更有意識地轉向自我,也就是說,自我成為現實世界中不可分割的部份。但這並不是居伊·德波(Guy Debord)反覆觸及的矛盾:以自我作為世界批判的中心,並在荒謬、分離的個人生活中尋覓真正的政治元素。相反地,華達從自己身上察覺到的衰老和遙遠記憶,總和世界有著一種直接而親密的連結,對自我生命的感悟亦不斷影響、改變她對外在事物的感知。於此,這個感知的核心是「豐饒」。

 

「代替我去看」於是暗示著老導演的期望和承諾。

 

  《賈克南特》儘管被賈克·德米的逝世陰影籠罩,華達透過招喚自己無緣參與的愛人的童年,重新打開游離於現實時間線的未來向度。《安妮撿拾風景》儘管多談及現代社會中被忽視的人們,華達仍藉由日常的物質質地引導出豐饒的印象。在《沙灘上的安妮》中,她更是徜徉於自身回憶和當下的現實之間。在《Faces, Places》,與年輕藝術家的相知相惜,使華達能夠重返關於自我與歲月的母題,正如影片中,華達沒有辦法跟上JR的腳步,只能停留在鐵梯的中段,她對爬上高處的JR說:「代替我去看吧。」事實上,近年來華達患有眼疾,眼前的世界已然模糊。

 

  「代替我去看」於是暗示著老導演的期望和承諾。《Faces, Places》所拍攝的村鎮、人物和動物,傳達出一種和現代都市、消費社會截然不同的豐饒形象,華達對於過往好友的回憶──例如隱居的高達(Jean-Luc Godard)、已逝的蓋·伯丁(Guy Bordin)──也以不同的影像形式(舊照片、短片、JR的創作)出現在電影中。除此之外,華達也示範了一輪影像在現實中可能產生的效力:影像作為對已逝者的致敬、對空缺的修補、對女性的賦權⋯⋯,而這些面向一直存在於華達超過半世紀的電影生涯中。於此,「代替我去看」不只是對年輕藝術家JR所說的祈使語,更是對觀眾的邀請。眼前的事景,不盡然清晰,或許充斥關於失去的哀愁,但在華達所承諾的影像之中,都將成為豐饒的所在。

 

 

 

 

 金馬國際影展

Visages, villages/ Faces, places》-JRAgnès Varda,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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