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創造不存在的記憶嗎?假的童年受創證言

某些專家幫助人「回溯記憶」,結果卻回溯出一堆極有可能不曾存在的性侵記憶,並讓許多無辜的人因此身陷囹圄。

 

  近代心理學的最大爭議事件之一,是某些專家幫助人「回溯記憶」結果卻回溯出一堆極有可能不曾存在的性侵記憶,並讓許多無辜的人因此身陷囹圄。現年39歲的「假記憶」當事人妮可‧克朗珀(Nicole Kluemper)最近首次和媒體談起她的故事,多年來她在案例中僅以「隱名」帶過,她說:「我的記憶是個有爭議的問題。」

 

  「大約四歲左右,我首次指控生母性侵害我。」克朗珀的父母在她出生幾個月後就已經鬧翻,但離婚過程殘酷且漫長讓案件纏訟多年。1984年,為了向法院聽證會提出證據,精神科醫生大衛‧科溫(David Corwin)拍攝紀錄了與克朗珀的訪談內容。

 

  影片中,一頭黑色捲髮、笑起來缺少門牙、六歲的克朗珀正玩著蠟筆,身後的書架則擺滿厚重的法律教科書。她偶爾看向攝影機,隨後用精準的話說出令人震驚的證言:這名小女孩描述了親生母親如何性侵害她。

 

現年39歲的「假記憶」當事人妮可‧克朗珀。

 

  宣判結果不意外地讓克朗珀的母親失去了監護權,於是她搬去與父親和繼母同住。在克朗珀十二歲時,父親則因中風住進了康復中心。「那段時期,由於沒有任何家庭成員介入和監護,我便流落至幾個不同的州居住。」克朗珀表示,她的成長過程幾乎沒有家人陪伴,她的母親消失在生命中,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也不熟。一年之內她共搬了八次家,最後才與其他孩子同住在寄養家庭裡。

 

  在種種的混亂中卻有一個不變的人:精神科醫生大衛‧科溫。在克朗珀及其父親的同意下,科溫採用克朗珀的訪談影片作為心理學教材使用,他認為這段記錄很適合用來說明受虐兒經歷,因此科溫偶爾會聯繫克朗珀,確認她仍同意影片授權作為教材使用。

 

  就這樣過了幾十年,克朗珀早已忘記錄影帶內容,而隨著年齡增長,她甚至也不記得為何父母離婚後就再也沒見過母親。十六歲的克朗珀知道這段影片的存在,也知道它被作為教材使用,但卻完全不記得內容是什麼。

 

  在父親因中風去世後,寄養媽媽建議她聯繫親生母親重新建立關係。克朗珀說:「那時候我已經不記得為何親生母親會被剝奪監護權。而且,就如你能想像的那樣,當唯一的親人在十六歲時離世,你肯定會想找尋某些東西緊緊抓住。」

 

精神科醫生大衛‧科溫,他拍攝記錄了克朗珀六歲與十七歲的訪談影片。

 

  但親生母親的古怪反應卻讓克朗珀感到困惑,於是她決定無論如何都得重看那段訪談記錄,並聯繫科溫詢問他是否能提供協助。這個請求讓科溫陷入了道德困境:拒絕當事人回顧自己的訪談似乎毫無道理,但如果草率地把影片寄給才十七歲的克朗珀,又怕會造成二度傷害。最終,他們同意在加州會面一同觀看影片,科溫同樣拍攝紀錄了十七歲的克朗珀回顧影片後的反應。

 

  在這段影片中,他們討論了過去的情況,突然間克朗珀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受虐經歷,但兩段記憶卻有所出入:六歲的克朗珀在以前的影片裡反覆提及遭受多次性侵害,而在十七歲回顧影片時卻表示只記得一次,並且對自己受虐的記憶不是很有把握。克朗珀在影片裡回憶說:「我只記得有一次她幫我洗澡,把手指放在她不應該放的地方,並且傷害了我。」

 

  當事者回顧影片卻意外想起受虐經歷,這種情況可說是前所未見。於是科溫再次取得克朗珀同意發表了一篇學術論文,並小心翼翼地替當事人匿名。科溫在1997年的論文寫道:「這種情況並不尋常,而且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文獻;六歲兒童時期的陳述讓十七歲青少年突然想起過去幾年間都想不起的經歷,一切都保存在錄影帶內。」

 

  最重要的是,創傷記憶幾乎不可能「以實驗證明」,科溫表明:「很顯然出於道德倫理原因,創傷性遺忘無法用對照組實驗產生。我們不可能透過強姦、折磨或虐待對人類記憶進行實驗,然後看看實驗室的受試者會或不會遺忘記憶。」

 

艾琳‧富蘭克林-利普斯克(左圖)指控父親喬治‧富蘭克林(右圖)多年前強姦並謀殺了她的兒時玩伴。

 

  科溫的論文於1997年發表後,在心理學界引起了巨大爭議,心理學家、治療師和精神科醫生之間不停辯論著是否真的存在「被壓抑的記憶」。九O年代發生的「記憶戰爭」爭議,部分原因還包括另一起案件:喬治‧富蘭克林(George Franklin)案。

 

  喬治‧富蘭克林被女兒艾琳‧富蘭克林-利普斯克(Eileen Franklin-Lipsker)指控多年前強姦並謀殺了一名八歲女孩。這名受害者是艾琳的兒時玩伴,於1969年遇害的蘇珊‧奈森(Susan Nason)。事隔二十年,1989年艾琳聲稱回想起父親的「罪行」,儘管中間的二十年沒有想起,但她堅稱自己望向女兒時,這段記憶才重新出現。

 

  富蘭克林是第一個因「被壓抑的記憶」而被判入獄的人,儘管他始終堅持自己無罪。1990年被判入獄後,法官甚至譴責這名退休消防員是「邪惡墮落」之人。爾後,開始有類似案子相繼出現,似乎更支持了「可以讓人們回憶起童年受虐經歷」的精神科醫師說法。不過,另一派包括為富蘭克林作證的伊莉莎白‧羅芙托斯(Elizabeth Loftus)教授等人則認為,並沒有科學證據支持所謂的「被壓抑的記憶」。

 

  1996年,由於艾琳的「被壓抑的記憶」被妹妹作證是透過催眠回憶,最高法院裁定基於催眠恢復的記憶不足以採信,才讓已經服刑六年的富蘭克林無罪釋放。就在該案結束的一年後,科溫的論文和影片發表,似乎再次變成支持者們反駁的鐵證。

 

羅芙托斯教授認為,記憶就像維基百科頁面:任何人都可以添加幾筆,或用取巧的方式重寫。

 

  一直以來,伊莉莎白‧羅芙托斯教授對記憶有所突破性研究。在她的認知中,記憶就像維基百科頁面:任何人都可以添加幾筆,或者用取巧的方式重寫。其中一個關鍵證據就是人們的證詞,無論是心理學家還是警務人員,人們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來回憶事件。

 

  隨著名氣越來越大,羅芙托斯的知識也被應用在法庭案件上,而最著名的就是上述的富蘭克林案。她指出:「這些人(某些記憶治療師,或是被說服的病人)認為自己是與邪惡對抗。」並堅定地說:「沒有可靠的科學證據能證明『被壓抑的回憶』存在。」

 

  1993年,英國心理學會組織了研究小組,評估部分心理學家是否會不經意在客戶身上植入兒時受虐的虛假回憶。第二年,羅芙托斯出版了她最知名的書籍《壓抑記憶的神話》(The Myth Of Repressed Memory)。當她開始關注克朗珀的案件時,她相當確信其母親被誣告了。她說:「我只是覺得這個案件很可疑,我想我能找到『隱名者』的真實身份。一旦我知道她的名字便能閱覽離婚資料,並找出這名母親無辜的記錄。這是一場悲劇。」

 

  羅芙托斯注意到許多科溫沒有列入論文的細節和疑點,她得出結論表示克朗珀的母親是無辜的受害者,被經濟優勢和更老成世故的父親所陷害。羅芙托斯說:「他們從克朗珀八個月大的時候就已經分開,並且持續爭吵和訴訟許多年,一直到性虐的說法出現,母親才失去了爭奪監護權的可能。」羅芙托斯推論,很可能是有人把虐待想法植入到克朗珀的腦海裡。

 

  於是她開始暗地裡接觸克朗珀的生母、繼母、寄養媽媽和同父異母的兄弟。當羅芙托斯與克朗珀的母親交談後(她仍堅持自己無辜),羅芙托斯說:「她非常感激有人終於相信她的說法。」克朗珀母親的生活被性虐指控摧毀殆盡,她曾對記者表示:「這是一場持續很久的惡夢,而且完全毀了我。我的孩子是我的一切,我總是把她放在首位。」

 

  捍衛克朗珀母親的名譽並不是羅芙托斯的唯一動機,她更擔心科溫使用的影片會誤導其他人:「他公開展示這些錄影帶,還寫了長篇大論的文章,並受到廣泛的摘錄引用。我覺得克朗珀的案件會造成更多傷害,它在其他情況下被引用和提起作為『被壓抑的記憶』真實存在的證據,並用來對付其他我認為無辜的被告。」

 

伊莉莎白‧羅芙托斯教授。

 

  不幸的是,為了證明科溫論文的錯誤,羅芙托斯不得不更深入挖掘克朗珀的隱私和過去。羅芙托斯在文章指出:衡量其父親及繼母的背景和信譽後,克朗珀其實從未被生母性侵,她的回憶很可能是父親和繼母為贏得監護權,強加於克朗珀腦中創造出來的。

 

  克朗珀發現有人在打探自己的過去,便嘗試阻止她。她說:「我請她停止調查,但她絲毫沒有停止。」她形容這種感覺說:「就好像一隻巨大的手將妳衣服扒光,赤裸裸地站在家鄉街道上。每個認識的人都想關心妳,但這是妳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部分。」

 

  儘管羅芙托斯沒有指名道姓公開說出克朗珀的名字,但克朗珀認為人們能透過片段拼湊出她的真實身分。克朗珀決定提起訴訟,控告羅芙托斯侵犯隱私權,但經過多年的訴訟,法院最終還是判克朗珀敗訴。

 

  因為訴訟多年累積的債務,導致克朗珀經歷了破產和失業。現在她已受過培訓成為一名心理學家,並於聖地牙哥一間非營利醫療中心裡工作。她對童年「可能發生」也「可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不再肯定。她說:「有幾天我會感覺自己曾被生母性侵,但又有幾天我很確信這些事沒有發生過。這是一種非常困難的生活方式,但過去更多的日子我被說服這些事是真的,這種感覺就像有人拿起橡皮擦,搞亂了我的生活。」儘管克朗珀現在幸福地與丈夫生活在加州南部,但她對羅芙托斯侵犯隱私權的做法仍感到憤怒。

 

  事隔二十年後,科溫對論文引發的爭議則表示:「我不是記憶戰爭中的極端主義者,我只是一名看過各種不同病例的兒童精神科法醫。但我們從來沒有用過『被壓抑的記憶』這個詞,只是試圖客觀地描述這種現象,而不是用理論意義形容。」在發表論文前,科溫也在克朗珀的同意下邀請各方面的專家來檢閱影片,包括對影片存有疑慮的學者。科溫說:「我們沒有刻意偏頗和誤導,我們單純認為影片在當時是有益的,並說明事實的發生經過。」

 

 

圖片出處:Keoni Cabral@flickr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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