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窺見艾蜜莉‧狄金生感情世界的「主人信件」

艾蜜莉‧狄金生與好友凱特‧特納。

 

  這三封信一直要到1955年才完整出現在世人面前,會這樣延遲,主要是狄金生家人基於對艾蜜莉的保護。

 

  為何要稱收信者為「主人」呢?根據學者研究,艾蜜莉這麼做有大膽之處。《聖經》新約裡,耶穌的門徒稱耶穌為「主人」(Master),因此將所愛的人提升到與耶穌同等地位,這不能不說叛逆。而把收信人提到這麼高的位置的同時又把自己降到很低,因為在十九世紀這是僕人、奴隸、學子對執掌權責的人一種下對上的尊稱。艾蜜莉這個密語隱藏多重心理狀態,耐人尋味。

 

  那「主人」究竟是誰呢?確切人物至今仍是個謎。許多學者認為是長老教會牧師查爾斯.衛茲華斯(Charles Wadsworth)。1855年艾蜜莉二十四歲時走訪費城,在那裡認識了衛茲華斯,根據艾蜜莉姪女瑪莎.畢安奇(Martha Dickinson Bianchi)的書《艾蜜莉.狄金生的生活與書信》(The Life and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記載她的母親蘇珊說的話:「那是個一見鍾情、強烈、相互有意的愛情。」不過因牧師已婚,為了不傷害另一個女人,艾蜜莉並未進一步追求。

 

 

  衛茲華斯生於1814年,長艾蜜莉十六歲,年輕時喜歡寫詩,被視為才俊,不過最後是當牧師,而非詩人。寫詩的經驗使他的講道不同一般,深受教友與非教友的喜愛,就連馬克吐溫也喜歡。

 

  根據學者哈貝格的研究,衛茲華斯嗓音深沉、情感內斂、語言明澈,是個不談論自己、極端私密的人。他僅願透過講道與人交流,私底下,就連教友與牧師同道都不願有所接觸。衛茲華斯動人的講道與感人的語言力量背後似乎深藏多年的苦痛、掙扎、悲傷、憂鬱與吶喊。他這種堅強、悲劇的性格、無法觸知的氣質深深吸引了艾蜜莉,並稱他是「悲傷的男人」。(信776)

 

  「主人信件」另一個可能的候選人是當時擔任《春田共和主義者報》的主編山謬爾.包爾斯。判斷的依據是著眼於這三封信的語言、風格、意象,與顯現的焦慮,和1850年末至1860年初寫給包爾斯的信極為相似。

 

  也有學者認為「主人信件」是寫給上帝,或純是虛構。不過這些信裡的情感非常真切,相關事實獨特且具體,加上實質對話的成分很高,不像虛構。若是虛構的話,應該會有虛構的回應。事實上富蘭克林在他的「主人信件」研究裡指出,在狄金生已知的書信裡,沒有一封信是虛構的,每一封皆有真實特定的對象。

 

  事實上,不少狄金生學者皆傾向認為「主人信件」裡的主人是衛茲華斯牧師。若是,那麼在衛茲華斯離開費城到舊金山後,相思的艾蜜莉約在1862年曾寫下一首在她作品裡極其少見的寫實詩作:

 

  我死也想知道──

  這個無足輕重的消息──

  報童們向著大門行禮──

  馬車──輕晃而過──

  早晨大膽的臉 ──盯著窗子──

  但願那小小蒼蠅的特權是我的──

  一間間房子挨著房子

  以它們磚頭的肩膀──

  煤──滾卸而下──嘎嘎響──多麼──靠近──

  那個他的腳步正走過的廣場──

  也許,就在此刻──

  當我──在這裡──做夢──

 

  1880年的夏天,已從舊金山回到費城的衛茲華斯到安默斯特拜訪艾蜜莉,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並未事先告知,按門鈴詢問僕人時,艾蜜莉正在照料她的花花草草,薇妮應門。艾蜜莉看到他時大喜過望,問他為何沒事先通知她,他回答說,因一時興起,直接從「講道壇下來登上火車」。衛茲華斯告訴艾蜜莉說他隨時都會死去。1882年四月一日衛茲華斯因肺炎與世長辭。

 

  1883年初在一封給賀蘭德夫人的信裡,艾蜜莉說:「愛只缺一個日子—『四月一日』,『現在,過去,永遠』。」(信801)比這封信稍早,同樣是給賀蘭德夫人的信,信裡艾蜜莉感傷地說:「四月從我身上奪走最多。」(信775)

 

  三封「主人信件」對於現代人的情感生活,就其壓抑面與風暴面,尤值共鳴。

 

  畢竟,十九世紀的生活方式與現代有很大的不同,但情感的遭遇與折騰,舉世皆然。我們可感知,接近灰燼絕望的情感,如何化成詩的火光飛翔,照耀人類的靈魂深處!

 

十六歲的艾蜜莉‧狄金生。

 

  〈主人信件二〉

 

  親愛的主人:

 

  要是你看到一隻鳥被子彈射中,而這隻鳥竟跟你說牠沒被打到,你可能會為牠的隱忍客套感到難過,不過你不會相信牠說的。

 

  如果從我的傷口再流一滴血,這樣你就會相信了嗎?聖多馬對解剖的信心強於他對信仰的信心。主人啊,是上帝造了我,不是我自己創造自己。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造出來的,他在我裡面安置了一顆心,久而久之,這顆心長得比我大,像個小母親抱個大小孩,我抱得很累。我聽過有個東西叫「救贖」,它讓男女皆安息。你可記得我曾向你索求,不過你給了我其他東西。後來我把救贖忘掉,就再也不累了。

 

  我今晚老了些,主人,但愛意不變,就算月圓月缺時序更替。若上帝的意思是讓我在黑夜中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若我永遠忘不了我們不在一起,悲傷與冰霜比我更靠近你;若以無敵之大力許個當皇后的願,那金雀花王朝的愛情是我唯一的藉口。而靠近你,比長老們更靠近你,比裁縫師作的新大衣更靠近你,在神聖的假期心對心開玩笑,這些我通通被禁止。你逼我又再重提,當我不瞭解的時候,我怕你會笑我。被囚在西庸城堡裡一點也不好笑。先生,你胸裡可有一顆心?跟我的心一樣,稍稍偏左?若它在半夜裡醒來,會感到不安嗎?會怦怦跳嗎?

 

  這些事物是神聖的,先生,沒有虔誠心我不敢碰,不過那些禱告的人,倒是動不動就把「天父」放在嘴邊說!你說我並未一五一十告訴你。我承認,也不加以否認。

 

  維蘇威火山不說話,埃特納火山不說話,一千多年前其中一個吐出一個音節,龐貝城聽到了,就永世躲藏。我想,這之後她再也沒臉看這世界。羞於見人的龐貝城!「告訴我妳要什麼?」嗯,你知道水蛭吧?。我的手臂細小,你的手臂很長,早已碰到地平線了吧?你如此走遍天下,難道不會感覺欣喜而手舞足蹈?

 

  我不知道你能怎樣,但還是感謝你,主人!若我臉頰也長鬍子,像你那樣,而你呢,有雛菊的花瓣,非常的關愛我,那你會有怎樣的感受呢?當你戰鬥,或逃離,或在異國時,你會忘記我嗎?。卡羅、你,還有我,在草地散步一小時,有何不可呢?沒有人會當一回事,只有長刺歌雀會在意,而牠在意是因牠有超高的道德標準吧?我過去總想著當我死時,就可以與你相會,所以就想快快了結此生。不過一般人也會上天堂,因此永恆不會清靜。請說我可以等待你,請跟我說,我不必與陌生人去我從沒有去過的地方。我既已等待很久,主人,我可以繼續等待,等到我的褐髮花白,你拄著拐杖。我會看時間,如果太晚了,那我們可以冒險接受死亡,然後一起上天堂。若我穿著白色〔婚紗〕來到你面前,你會怎樣?你有可以裝下我的小巧〔嫁妝〕盒嗎?

 

  先生,這世界我最想要的就是見到你!除此之外,就是天空。

  你會來新英格蘭嗎?你會到訪安默斯特嗎?你打算來嗎?主人?

  雛菊會讓你失望嗎?不,她不會的,先生。當你注視著我時,看著你,將是永遠的慰藉。還有,我可以在林子裡玩,直到天黑,直到你帶我到日落時分找不到我們的地方。真實不斷湧入,直到將整座城鎮灌滿。

  我原來不想告訴你,但你沒有穿白衣來到我這邊,也沒告訴我原因⋯⋯

  不是玫瑰,卻感覺自己盛開,

  不是鳥兒,卻在以太裡飛翔。

(信233)

 

 

  【賞析】

 

  這封信不容易理解,也很難翻譯。主要是閱讀這封信有如在偷聽艾蜜莉講電話,更且聽到的僅是她說的話,聽不到主人說什麼,也不知道這通電話之前他們進行過怎樣的對話,或往返書信的內容,因此聽不到的部分僅能猜測。加之艾蜜莉在信裡放了宗教、文學與文化種種典故,更使得這封信困難處理。

 

  可以確定的是信裡呈現的情感非常複雜,百般滋味。隱居、私密的艾蜜莉年輕時面對情感的衝擊,反應很強烈,情緒之大,對方應該難以招架吧?我們看她又是嚴厲指責,又是苦苦哀求,全身長滿情緒的刺,偏又要對方來看她、靠近她,對方若不是鐵甲武士,豈不被刺得遍體鱗傷?她這般戲劇化的表現大概可以拿下奧斯卡女主角獎!

 

  所以她的潔白裡深藏著劇烈的火山!她是維蘇威,平常安安靜靜地存在那裡,但一爆炸,龐貝城就不見了。不過信裡的維蘇威火山是否指的是艾蜜莉,我們沒有完全的把握。若是的話,她似乎在警告主人不要惹她爆炸,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一封很私密的草稿信,不清楚謄清本是否寄達對方,由於是草稿,所以情緒在字裡行間噴濺。不完整的句子、意象的跳動,反映出思緒強烈的震盪。非常隱祕的艾蜜莉要是知道她的私人信件被這樣研究、閱讀,不知作何感想?

 

  這封信可與她著名的詩〈I cannot live with You〉(〈我無法與你生活〉,J#640)一起看,信與詩裡的意象有相通之處。詩中的女性主述者愛上一位神職人員,然而神職人員愛的是上帝,因此一位平凡女子如何與上帝競爭?當所愛的人眼裡只有上帝,而她眼裡只有所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呢?就是以絕望維生。

 

  將信與詩對照看,會發現面對情感衝擊,艾蜜莉在信裡表現出滿紙情緒,但是在詩裡,則有高度的藝術表現。

 

 

(本文為《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部分書摘)

 

《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The Selected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

作者: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

出版:漫遊者文化

時間: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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