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有一本又厚又大的精裝書,介紹法國眾多城堡,還清楚記得它們的名字:香波堡、安珀茲堡⋯⋯文章的最後,幾乎總是寫道:「⋯⋯可惜這座美麗的古堡年久失修,早已荒廢。」當時我想要當建築師,我還有一組石材積木,蓋了一座一座城堡,想蓋下一座就拆掉,媽媽說吃飯了就拆掉,拆了再蓋蓋了再拆,一切如此順理成章。
後來九二一大地震,從新聞上看到除了偷工減料的建商,還有建築師因為設計不良被抓起來關,我就不想當建築師了,枉費我幫自己設計了一定要搭旋轉木馬才能進門的豪宅,配備巨型水族缸牆面和偽裝成維納斯像的拍立得監視器。
因為住的公寓座南朝北,冬冷夏熱(建築師應該被抓起來關),暑假我學會躲到圖書館吹冷氣。翻開《廢島》這本書,瞬間發現自己被美麗的金門洋樓吸引,想到那本關於城堡的精裝書,開始想像在荒廢建築中可以拍攝的浪漫愛情故事⋯⋯但就像作者敘述一次他跟朋友在深夜的海灘遊玩,突然想起許久以前在相同的深夜,也是這座海灘上,擠滿奮勇殺敵的戰士們,最後都成了掙扎的廢肢,於是他跌坐岸邊久久不能自己;我發現這本書不是浪漫的愛情故事,而是關於我們看著雄偉的建築被豎起然後傾頹,藍白相間的海灘染紅了血又重新揮散成為沙子跟水,然後問:為什麼?然後得不到答案。
生命不是為了得到答案。生命是一個認識世界的機會:如果你是一隻猴子,你會知道哪裡有香蕉好吃,誰可以跟你傳宗接代;如果你是一個人,你還可以為了鏡子裡自己的影子煩惱到睡不著覺,或是被跟你一樣的人們和你們鏡裡鏡外暴力而悲傷的歷史震懾。有些人會變成猴子,他們通常比較快樂;有些人問很多問題,有時他們問:我還有快樂的可能嗎?
生命不是為了得到答案,而這個世界是一個永遠認識不完的地方,所以只要還有呼吸跟意識,你的前方永遠還有一條路;《廢島》就是藝術家姚瑞中三十八歲的空閒時間中閃現的一條路。他帶著黑白底片和相機,搭船騎車踏查台灣許多的島嶼,和島嶼上的廢墟。走在這條路上,我從精緻佈景般城堡上的彈孔想起此刻還是一個恐怖主義對抗帝國主義的時代,我看到綠島山莊裡整牆政治犯的照片姓名和刑期;被海灘上的鐵絲網遺跡掃了興但沒有生氣,因為我同時看見蘭嶼那座放置核廢料的小島對面,島民們已不再因為被欺騙而跳腳;他們示威,把自己的生活過好,沒有力氣示威,還是把自己的生活過好。生氣是一時的,但是怒氣仍舊沒能驅逐惡靈;只有平靜穩定的心讓我們暫時跟惡靈和平共處。有的人問,是不是擁有足夠強壯的信念,就能不受惡靈影響?我想,惡靈在成為惡靈之前,也常常這樣掙扎吧。但我們總是可以把惡靈假想成死去的猴子,當我們穿上祭典的服裝,我們一起跳舞,就像一座座剛剛豎起的美麗建築──美麗島嶼,我們最終都是沙子和海水。
作者寫道:「政治永遠是少數人決定多數人命運、犧牲少數人利益以換取多數人利益的技倆;歷史永遠是贏家的標準答案,弱勢者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但我認為,只有一種非常狹隘定義下的政治才是部分人與部分人之間這樣的權利遊戲;作者帶著我們走的這樣一條,從一座小島出發,慢慢看見其他小島的路,本身就是具有強大力量的;當我們不再只把美麗的廢墟當成背景,當我們發現自己暫時可以在民主與民粹爭執的喘息空隙自由發言,是因為我們玩樂的海灘上死去過多少放棄了比任何一部電影更淒美愛情故事的壯士──這一刻我們會驚覺自己的僥倖,突然珍惜自己暫時還不是一座「廢島」的事實。這個發現是比任何一場投票和社會運動更具政治性的;應該說,是因為先有這份自覺,一切才得以開始:「我」是一座活生生的島嶼,我充滿了能量,我將養育這個每天都可以重新認識的,永恆不息的世界。
書籍資訊
書名:《廢島:台灣離島廢墟浪遊》
作者:姚瑞中
出版:田園城市
日期: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