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想輕易計算出一輩子能領多少薪水的你們而寫:赫曼.赫塞《荒野之狼》

 

這本書是為了不想成為輕易計算出一輩子能領多少薪水的你們而寫。
為什麼呢?因為你們是荒野之狼。
當你們入迷讀著彷似述說自己的這本小說時,請回應從遠方傳來,赫曼‧赫塞的遙吠吧!

─白取春彥

 

1928年,德國小說家赫曼·赫賽寫下自傳體與濃厚精神分析風個的小說《荒野之狼》。

 

文|赫曼.赫塞

譯|闕旭玲

 

  這本書的內容是一份留在我們這裡的手稿。留下這份手稿的人我們稱他為「荒野之狼」,這稱呼他自己也用過好幾次。姑且不論這份手稿是否需要一篇具導讀功能的序,但至少,對我個人而言,確實有這樣的需要:對荒野之狼的文稿做些補充,並藉此勾勒出我對他的記憶。關於他,我知道的其實很少,對於他的過往和出身背景更是一無所悉。但我對他的人格特質卻留下了既強烈又──無論如何不得不說──充滿好感的印象。

 

  荒野之狼是名年近五十的男子,幾年前的某一天他來到姑媽家,表明想租一間附家具的房間。後來他租了閣樓和閣樓旁邊的臥室。幾天後他帶著兩只行李和一大箱書再度出現,就這樣和我們生活了九到十個月。他總是安安靜靜的做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臥室相鄰,在樓梯間或走道上總會偶遇,很可能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彼此。他是個非常不愛社交的人,其不愛社交的程度,就我的朋友圈而言真是前所未見。就像他自己偶而自稱的那樣,他真的是一匹荒野之狼,是個陌生、充滿野性,又害羞,甚至可以說非常害羞的生物,他彷彿來自一個與我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至於他因自身稟賦及命運到底活得有多孤獨,他對此孤獨命運到底有多深的自覺,這些我都是看了他的手稿後才明白的。但在看這份手稿之前,我跟他畢竟有過多次短暫的相遇和交談,所以我對他也算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認為,經由這份手稿,我所獲得的有關他的印象,跟我與他的實際接觸,兩者基本上是一致的,不過後者的確比較籠統又不夠完整。

 

  荒野之狼第一次造訪我們住的地方,並向姑媽探詢租屋的可能性時,我正好在場。那天,他中午來訪,桌上的餐盤都還沒收,且距離我午休結束,得回辦公室的時間大約還有半小時。我一直忘不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那種既特殊又矛盾的印象。他打開玻璃門走進來,當然,進門前他有先拉門外的鈴。姑媽走向昏暗的樓梯間,探頭詢問他有什麼事。這位先生,我們的荒野之狼,竟只是揚起他頭髮剪得很短的頭,伸長了鼻子嗅聞。他的鼻子神經兮兮的四下探聞,沒回答姑媽的問題,也沒先報上姓名,只是自顧自的說:「啊,這裡的氣味真好聞!」他邊說邊拉開笑容,我和藹的姑媽也報以微笑。但我覺得這樣的打招呼方式非常古怪,因此對他有些反感。

 

  「喔,對了,」他說,「我是為了房子來的,您不是有房間要出租?」

 

  我陪同姑媽和他,三人一起上閣樓看房間,這讓我剛好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個子不很高,走路的方式和昂首的模樣卻像極了一個魁武的男人。他身上的大衣時髦而舒適,整體而言穿得體面大方,不過卻透著一股隨興。鬍子刮得很乾淨,剪得很短的頭髮看得到夾雜白絲。剛認識時,我其實不喜歡他走路的模樣,有點累,有點猶豫,這跟他鮮明俐落的外型和充滿活力的說話方式及音調一點也不相稱。後來我才注意到,並且知道:原來他有隱疾,走路對他而言相當吃力。他看著樓梯、牆壁、窗戶,和擺在樓梯間的一個又高又舊的櫃子,再度露出他獨特的笑容。那笑容在當時同樣令我不太舒服。他似乎對屋裡的每樣東西都很滿意,卻又像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總之,這男人給我的印象是,他彷彿來自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來自某個得遠渡重洋才能抵達的國度。因此,他到了我們這裡,雖然覺得一切都很棒,卻又難以適應。他這個人,我實在不得不說,真的很有禮貌,沒錯,他很親切友善,對我們的房子,對他要租的房間、房租、早餐,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異議的欣然接受了。即便如此,他整個人還是散發出一種讓我覺得很陌生、不好,或者說具有敵意的氣息。他不僅租下了原本要租的閣樓,連旁邊的小臥室也一起租了。他默默的聽著姑媽說明有關暖氣、用水、房東提供的各項服務,和住進這裡後要遵守的種種規矩,他聽得誠懇而專注,聽完後立刻全盤接受,還主動預付了房租。不過,在他做這些事的同時,卻又不經意流露出一種心不在焉。那種心不在焉就像他對自己現在的行為感到可笑,感到無法認同,就像他來這裡租房間,開口跟人說德文,對他而言都是奇怪又新鮮的事,而他心裡真正關心的其實另有其事。這就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倘若他臉上沒有那些耐人尋味的細微表情來為他這個人增色和加分,坦白講,他真的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從一開始,他最令我有好感的就是那張臉。雖然那是一張充滿了陌生感的臉,但我對它就是有好感。那張臉雖然有點獨樹一格,有點憂鬱,卻顯得格外清醒、充滿思想、飽經歷練,且極富精神性。除此之外,他的彬彬有禮和親切友善也增添了我對他的好感。雖然要他表現出親切有禮似乎有點辛苦,但這並不表示他這個人傲慢自大──剛好相反,隱藏在那行為下的幾乎是一種誠心誠意,甚至惶恐乞憐。後來我才知道原因,知道後對他的好感更是立刻大增。

 

  二間房都還沒參觀完,有關租房的細節也尚未談妥,我的午休時間已經到了,我必須回店裡工作。於是我先行告辭,並且把他單獨留給姑媽。晚上回來時,姑媽告訴我,那個陌生人當下就決定要租,還說這幾天就會搬來,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向當地的警察局報到和登記。他說他生病了,實在經不起到警察局跟著大家大排長龍,辦理那些制式規定和繁瑣手序。我還記得很清楚,這一點讓我深覺自己對他的看法得到了印證,我一再警告姑媽不可以答應他的要求。他身上具有的那種令人無法信賴的感覺和那股沒來由的陌生感,跟他怕到警察局去登記,剛好不謀而合,他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怕被人發現。我分析給姑媽聽,他提出來的這個要求,無論如何都是個奇怪的要求,如果答應了,很可能會為姑媽招來不好的後果,我請姑媽絕對不可以為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去招惹這種麻煩。但我隨即得到的答案是:姑媽已經答應他了。她顯然決心接受那個陌生人的攏絡,並讓他對她施展魅力。姑媽每次選房客,無一例外,都會選擇那種能讓她展現人性光輝面、和藹可親、好姑媽特質,或更貼切的說法,強烈母愛的人。過去不乏房客大肆利用她這些特質。這次,新房客住進來後,頭幾個禮拜我總愛藉機刁難,姑媽見狀也總是特意維護,並趕緊送上溫暖。

 

  他不願去警察局登記的這件事讓我很反感,我問姑媽,對這個陌生人,對他的背景和來歷,以及他來我們這裡的目的到底知道多少。姑媽立刻把她知道的全盤托出。中午我離開後,其實他只多待了一會兒,但姑媽卻已經知道了不少事。陌生人告訴她,他打算來我們這裡待幾個月,他想利用這裡的圖書館,想參觀城裡那些歷史悠久的古樓。姑媽原本不打算把房間租給短期房客,但他顯然已成功的擄獲了她的心,雖然他一開始表現得有點異於常人,但算了,房間已經租出去,我現在要反對也已經太遲。

 

  「他為什麼會說我們這裡的氣味很好聞?」我問。

 

  姑媽有時很愛擺出一副內行人的模樣:「這點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們這裡聞起來確實乾淨又井然有序。一聞就知道我們的生活和諧又高雅,他聞了當然會喜歡得不得了!但他看起像是已經不習慣這樣的氣氛了,像是已經很久沒有過過這樣的生活了。」

 

  我心想:好吧,隨便妳怎麼講。「但是,」我說,「如果他不習慣過這種井然有序又高雅的生活,那他怎麼能跟我們一起住?如果他沒有辦法保持乾淨,老把環境弄得亂七八糟、髒兮兮的,如果他晚上總喝得爛醉如泥的回來,那該怎麼辦?」

 

  「那我們就等著瞧吧!」姑媽一臉促狹的說。木已成舟,我也只能算了。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沒有道理的。新房客的生活雖然稱不上井然有序或中規中矩,但並沒有帶給我們任何麻煩和妨礙,直到今天我們都還很懷念他。雖然他在生活上沒有造成我們的困擾,但對於我們的內心,我和我姑媽皆然,他對我們的靈魂,卻產生了極大的衝擊與干擾,坦白講,直到今天我還深深的受到他的影響。有時我在夜裡還會夢到他,並且覺得自己因為他,因為他的存在方式,而深感困擾,而惶惶不安,雖然我是真心的喜歡他。

 

  二天後,車夫搬來了新房客的所有東西,原來這個陌生房客名叫哈利‧哈勒。其中有個真皮的皮箱非常漂亮,它給了我很好的印象。另外還有一個很大的行李箱,看起來像經歷過多次長途旅行,因為上面貼滿了泛黃的飯店標籤和航運公司的貼紙,而且是不同的國家,有的地方甚至極為遙遠。

 

  不久之後新房客人也到了。接下來的日子便進入了我和這個奇特房客慢慢互相認識的階段。一開始我完全不願意採取主動,雖然從見到哈勒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對他充滿好奇,但他搬進來的頭幾個禮拜,我完全不願意主動接近他,也不願意跟他交談。不過,我得承認,我確實打從一開始就在暗地裡觀察他,有時候甚至會趁他不在時偷偷溜進他房裡,當然,純粹是出於好奇想偷窺一下他的生活。

 

  關於荒野之狼的外表我已經做了不少描述。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應該是個重要人物,是個罕見又極具天分的人。他的臉充滿靈性,臉上那些極為細膩又靈活的表情正好反映出其內在靈魂必也豐富而有趣、具高度靈活性,且無比細緻和敏銳。和他交談時,一旦他跳脫成規,跳脫既有框架──可惜他不是每次都這樣──,並且把他的不自在和疏離感擺到一旁,開始侃侃而談他個人的真正看法時,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定會立刻被他所折服。他比一般人想得多,想得深刻,尤其是討論到精神層面的問題時,他總能展現出充滿了冷靜理智的高度客觀性,他所說出的那些無比篤定的想法和認知,真的只有具高度精神性的人才說得出來。不僅如此,他說那些話絲毫不帶任何虛榮、炫耀的目的,也沒有想過要說服任何人,更沒有要堅持已見的意思。

 

  他的那些至理名言,當然不是援引自什麼既有的名言,而是他每次即席說出來的真知灼見,其中之一我記得很清楚,那段話出自他住在我們這裡的最後一段時間。那次,有個名氣很大的歷史哲學家兼文化評論家來城裡的大禮堂演講。那個人的名字看起來應該是歐洲人。荒野之狼原本沒有興趣去聽,但終究拗不過我的一再遊說。當天我們倆一起出發,抵達禮堂後並肩坐在講台下。講者上台後沒說兩句,某些聽眾已經大失所望了;這些聽眾看著他登台時的儀表堂堂與氣宇非凡,原本以為他會是個有先見之明的預言家。結果他一開口就先對聽眾送上阿諛諂媚的奉承話,並大肆感謝大家的熱烈出席。這時,荒野之狼看了我一眼,就這麼匆匆一眼,但那眼神卻充滿了批判,不僅批判講者所說的話,也批判了講者這個人。喔,那眼神真是可怕又難忘,它所具有的深意,甚至能寫成專書來探討!那眼神不只批判了那位演講者,它簡直能──藉由它輕描淡寫卻強悍的諷刺意味──殺死那位知名講者。但這還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作用。其實,與其說那眼神充滿了諷刺意味還不如說它充滿悲傷,而且是一種既深奧又絕望的悲傷。那眼神蘊含了一種平靜的、一定程度已經穩定了的,且變成了習慣和既定形式的絕望。帶著這份因絕望而產生的透徹,這眼神不僅看穿了講者的虛有其表,還對眼前的情況,對觀眾的期待和心情,對講者今天所定的狂妄講題,極盡嘲諷和不屑之能事──不,不只這樣,荒野之狼的眼神看穿的根本是我們的整個時代,我們所有的裝腔作勢,汲汲營營,和傲慢虛榮,那眼神看穿的是我們那既自負又膚淺的精神性所戮力呈現的表面功夫──啊,要是只是這樣就好了,可惜不是,那眼神不只看穿了這個時代的種種匱乏和絕望,看穿了我們精神上和文化上的種種匱乏與絕望,它還繼續往裡挖,往旁掘,終至直搗人類文明的核心,那眼神在一瞬間強而有力的表達了一個思想者,或者說一名智者,對尊嚴的質疑,甚至是對人類之生命意義的根本質疑。那眼神在說:「瞧,我們就是這樣的猴子!瞧,這就是人類!」於是,人類精神所贏得的所有美名,所展現出的一切睿智與成就,連同人類所追求的所有崇高、偉大、亙古長存,全都在瞬間崩潰了,全成了一場可笑的猴戲!

 

《荒野之狼》中文版書封。

 

  說到這裡我覺得自己已經透露太多,遠超過我原本的計畫和設想。我已經把哈勒最重要的部份給說出來了。按照我原本的想法,我是想藉描述我和他之間的逐漸熟識與交往過程來慢慢勾勒出他這個人的形象。

 

  但既然已經透露這麼多了,若再回頭去探討哈勒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令人費解的「陌生感」,並深入的去描述我如何慢慢的挖掘出和了解到此陌生感和他身上那種可怕而巨大的孤獨感,和其所形成的原因和具有的意義,那就太多餘了。不過這樣也好,因為我本來就希望自己可以盡量的隱身幕後。我無意把重點擺在闡述我個人的見解,也不想寫小說或作心理分析,不,我只想成為一名見證者,我想告訴世人我親眼見證過那名奇特的男子,那個留下這份《荒野之狼》手稿的人。

 

  在他推開姑媽家的玻璃門走進來,在他像鳥一樣伸長了脖子嗅聞,並盛讚屋裡的氣味真好聞時,那一刻其實我已經注意到這男子與眾不同,可惜我當時竟然只是幼稚的覺得反感。我可以感覺到(不只我,連我姑媽,一個跟我完全不同,且跟知識分子完全沾不上邊的人,也感覺到了):這個人有病,他若非精神上,就是心理上,再不然就是性格上有病,出於一個健康者的本能我對這種人感到排斥。但漸漸的我對他的好感瓦解了我對他的排斥。這份好感奠基於同情,我對這個長期承受巨大痛苦的人感到無比同情,我可以說是親眼見證了他的孤獨和他內在的持續死亡。那段日子的相處讓我越來越清楚:這個痛苦的人之所以病了,並不是因為他先天上有什麼缺乏,不,恰恰相反,他之所以生病是因為他擁有極豐富的天份與能力,但這些天分與能力卻無法達到和諧。我覺得哈勒是一個承受痛苦的天才,哈勒,一如尼采曾精闢闡述過的那樣,將自己鍛鍊成了一個極能忍受痛苦的人,他所具有的是一種超凡的、沒有極限,且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同時我還發現,導致哈勒那麼悲觀的主要原因並非他對這世界的不屑,而是他對自己的鄙夷。不管他在評論各種機關、單位,或某些個人時,有多毫不留情與嚴厲,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與那些事無關。事實上首當其衝,被他批評得最嚴厲的永遠是他自己。他的箭瞄準的永遠是他自己,他最憎惡的和最不認同的正是他自己…

 

  針對這點,我想我必須做一點心理學方面的補充。雖然我對荒野之狼的生平知道的不多,卻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肯定是由充滿愛心,但嚴格又虔誠的父母及師長教育長大的,這些人所秉持的教育原則是「阻止孩子本身的意願」。可惜他們終究摧毀不了這個學生的個性,扭轉不了這個學生的意願,因為這個孩子實在太頑固也太強悍了,太驕傲又太充滿靈性了。師長們雖摧毀不了他的個性,卻導致了他學會自我厭惡。終其一生,他都把自己傑出的想像力和強大的思考能力用在對抗自己上面,用在對抗這個其實既純真又高貴的自我上面。身在這樣的環境裡,不管他原本如何,他都漸漸、漸漸的變成了一名基督徒,變成了一名烈士,他將自己所有的尖銳,所有的批判、惡毒,和恨意,換言之所有這方面的能力,全都用在自己的身上了。至於別人,至於周遭環境,他總是以極為勇敢的方式,以極為嚴謹的態度去努力的愛他們,和公平的去對待他們,並盡可能的不要去傷害他們。因為「愛你身邊的人!」這句話就像他對自己的厭惡一樣,都深植在他的心底。可惜這樣的荒野之狼,其人生卻只能淪為印證此一事實的悲慘例子:不愛自己的人也絕不可能愛別人,自我厭惡者亦復如是,最終必定只能陷入悲慘的孤獨和絕望中,換言之,他的下場跟可鄙的自私者其實一樣。

 

(本文為《荒野之狼(精裝德文新譯本)》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荒野之狼(精裝德文新譯本)》Der Steppenwolf

作者: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出版:商周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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