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rjo T. Nurminen

譯｜林錚顗

 

　　當卡羅琳．赫歇爾小時候，沒有一個最親近她的人會相信，這個又小又瘦、體弱多病的女孩可以活到將近一百歲。更少人會預言，她將成為她那個時代最有名的天文學家。她成為大不列顛第一位擔任受薪專業天文學家的女性，在天文學上的工作獲得極大讚賞，而且有兩個皇家科學協會選她為榮譽會員。然而由於身為女性，為了符合當時的習慣，所以她從不接受成為正式成員之邀。

 

　　在回憶錄裏，卡羅琳．赫歇爾總是強調她從哥哥威廉．赫歇爾所感受到的尊敬和感謝：「我自己什麼都不是，也沒做什麼事情；因為對我整個人，對我所知的一切來說，我都難以和哥哥爭辯。」她協助哥哥做他的天文研究將近五十年。然而卡羅琳．赫歇爾並非只是哥哥手中的工具，而是一位靠自己努力而來，熟練又獨立的天文學家。

 

　　這對兄妹也共享另一種熱情──音樂。在她們轉任全職的天文學家之前，那是他們的專業。在天文學家的生涯初期，威廉．赫歇爾藉著撰寫文章和指揮音樂而獲得他們工作上所需款項。在她移居到英格蘭之後，卡羅琳自我發展成一名技巧高超的歌手──儘管事實上她從沒有受過正式的歌唱訓練。每年有部分時間，他們一起表演，威廉指揮，卡羅琳唱歌，其餘的時間則獻身於天文學。

 

　　離開母親設定的「免費傭人」生涯

 

　　在她長壽的人生中，卡羅琳．赫歇爾寫過兩次回憶錄。在這些回憶錄中，她強調，就整體說來，她只是哥哥微不足道的助手而已，不論是音樂或者是後來的天文學。在她的回憶錄中，散發著某種淡淡的辛酸，證諸她不安的童年，即可理解這件事。固然基於傑出的天文學工作，她最後獲得皇家科學學會的認可，但是，以她的人生來說，這項獎勵來得相當遲。此外，經常表現在她回憶錄中的自嘲，應該看成一種有意識的文體效果。她覺得她被迫在相互衝突的壓力下過日子，這個強加在她身上的壓力，一方面來自家庭的義務，另一方面來自她個人的抱負。在孩提時代的家，母親一直努力地想把她塑造成傳統的謙卑女性。然而從她父親那裏卻得知另一種典範，亦即透過勤奮的工作和明確的目標，讓她有機會改善自我，並且把自己提升至較高的社會地位。她想要成為「對他人有用」的人，而不是如同她母親所要求的一樣，只做個僕人。

 

　　1750年，卡羅琳出生在德國一個低層中產階級家庭，在家中八個小孩裡，是第四個女兒。她童年的日子並不好過。卡羅琳在很年輕時就知道，她必須不斷向他人證明她是有用的。甚至在九十高齡，她仍記得僅有幾次讓她感受到些微好意的事情。卡羅琳幾次愉快的童年記憶，都與她父親艾薩克．赫歇爾和哥哥威廉有關。有一次在母親不知情之下，和父親偷偷溜出去欣賞繁星點點的夜空，並且看到她這一生中的第一顆彗星。

 

　　母親安娜．赫歇爾的計畫是，把年紀最小且存活下來的女兒拉拔長大成為不必付工錢的傭人。卡羅琳四歲時患天花，在臉上留下麻子，因此家中其他人都臆測將來沒人會想娶她。很快卡羅琳開始認同父母的想法，在十到二十歲期間的生活，促使她決定採取獨身主義。雖然安娜並不想要她女兒學習任何技術，只要學會家務事和縫紉即可，但父親卻堅持女兒至少應該進小學，學習讀和寫。卡羅琳雖然被教導這些技能，但她母親卻想確保在她做完家務事以後再沒有時間可以讀其他的東西了。安娜本身甚至連閱讀也不會，但博學的女兒的思想卻遠遠超過她的水平。

 

　　在他們的父親死於1767年之後，卡羅琳完全任由母親和長兄擺佈。早在二十二歲時，她已經被說服，在她往後的生命中將會成為服務她的家庭成員的免費傭人。安娜甚至不准女兒讀法語，因為這有可能讓卡羅琳去擔任家庭教師。在18世紀，所有歐洲宮廷均認為法語是最精緻的語言，因此上流階層家庭希望孩子學習它。對家庭教師來說，懂法文是必備條件。

 

　　1771年十月，威廉哥哥寄來一封令人驚訝的信，他建議卡羅琳搬到英格蘭巴斯的溫泉小鎮，去和他住一起。[1]

 

　　當時在英格蘭，巴斯是最為時尚和文化盛行的城鎮，它提供豐富的作品給音樂和劇場的表演者。威廉已為他的三個兄弟雅各布、亞歷山大、迪特里希在巴斯找到工作，這一次則是提供機會給親愛的妹妹。她的哥哥亞歷山大和威廉鼓勵妹妹發展她美麗的聲音，然而她的母親和大哥認為這整個計畫很荒唐。卡羅琳的母親不准她的女兒遠赴巴斯，直到威廉同意為她所需要的僕人支付工資，方才改變心意。

 

　　這趟旅程從北日耳曼穿過尼德蘭到英格蘭，一路頗為辛苦，馬車加上船舶，合計十天才完成。起初卡羅琳感到孤獨。她連一個英文單字也不會，而且在老家裏，並沒有太多機會可以練習社交技巧。在英格蘭的頭一年，卡羅琳備感艱辛。她嘗試發展她的歌聲和英語的知識，帶著熱情，自己練習大鍵琴。她決定在音樂方面有所成就，以便成為有用於她哥哥的人。

 

[1]漢諾威與大不列顛的頻繁接觸，原因可以回溯到十七世紀大不列顛斯圖亞特王室與漢諾威王室之間的婚姻安排1714年，漢諾威選侯喬治一世透過母親伊麗莎白．斯圖亞特而與斯圖亞特王室建立關係，並在國會的支持下繼承了不列顛王位。這個在漢諾威與大不列顛之間的個人聯盟，一直持續到1837年。儘管大不列顛受來自日耳曼的國王統治超過一百年，但不列顛人總認為日耳曼人遲早會回去的。事實上，許多日耳曼人，就像赫歇爾兄妹以及作曲家格奧爾格．弗里德里希．韓德爾，都成功地在不列顛建立起重要的職業生涯。

 

 

　　音樂會與望遠鏡

 

　　1777年三月，卡羅琳的人生中標記了一件大事──她成為了歌手。在那之前，她只在哥哥指揮的合唱團裏表演，然而這次卻是她第一次獨唱演出：她是韓德爾的流行清唱劇《猶大．馬加比》裏兩位女獨唱者之一。往後數年，她擔任韓德爾有名的清唱劇《彌賽亞》的首席歌手。在五年內，卡羅琳．赫歇爾從一名業餘的音樂熱愛者上升到英格蘭嚴格的音樂世界之頂點。

 

　　卡羅琳．赫歇爾可望有一個亮麗的歌手生涯，甚至在伯明罕還有人提出婚約。漢諾威的灰姑娘閃耀得有如一位受到整個英格蘭音樂界讚美的明星歌手。

 

　　卡羅琳．赫歇爾終於有個機會，不論在經濟上或社會地位上，都可以擁有獨立的生活，但她並沒有去抓住這個機會。相反地，她選擇繼續幫助哥哥威廉的天文工作，而且她不支薪。直到1782年，這對兄妹偶爾還在音樂會中聯袂演出，可是天文學佔用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多。

 

　　在她的回憶錄裏，卡羅琳．赫歇爾沒有清楚解釋為何她放棄令人羨慕的歌手生涯。固然她想獨立，但恐怕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離開哥哥庇護下的家，走進屬於自己的世界吧。也許她寧可成為反映星光的鏡子也說不定。她的一生，卡羅琳感覺自己欠哥哥一樣感激的債，因為他的「拯救」而讓自己免於淪為漢諾威的女僕。

 

　　發現天王星

 

　　過了1781年三月十三日的晚上，卡羅琳．赫歇爾的生活與哥哥的新生涯，甚至交纏得更緊密了。威廉．赫歇爾有了一項發現，從而變成了一位有名的天文學家。他研究的對象，是個盤狀的物體。他向倫敦科學院提出報告說，他發現一顆新彗星，因為他沒有勇氣公開主張自己發現了新的星球。經過數個月仔細的觀察後，專業天文學家成功計算出這個物體的軌道，並且能夠確認威廉．赫歇爾的懷疑──他的確用自己建造的強力望遠鏡發現一顆新星。這顆星球後來按照希臘天文學的繆斯「烏拉尼亞」之名，稱它為天王星。

 

　　威廉和卡羅琳．赫歇爾，是歐洲天文學家中最早將研究焦點放在太陽系以外太空的人。為了研究外太空的現象，威廉不斷建造更大更強的望遠鏡，然而這件事需要投入許多時間和金錢。為了能夠離開身為音樂家的工作，而把所有的時間投入天文學，他必須找到一位贊助者。在他發現天王星之後，英王喬治三世開始對威廉．赫歇爾感到興趣，而且詢問他的王室天文官內維爾．瑪斯基林，赫歇爾是否值得贊助。

 

　　威廉和卡羅琳．赫歇爾接受國王喬治三世邀請到格林威治天文台，示範他的望遠鏡。和國王的會面顯然是成功的，因為他給予赫歇爾兩百鎊的年薪，同時也表示，希望赫歇爾移居到座落於溫莎的王室城堡附近，如果隨時有需要，還必須教導王室家庭成員使用望遠鏡，這也是他的部分責任。威廉．赫歇爾接受這個機會，儘管薪水只有他擔任音樂家時所賺的一半而已。

 

　　在十八世紀，科學研究仍然屬於有很多空閒的上層階級男士的嗜好，因為透過他們的學術活動是掙不到錢的。如果一個學者在經濟上無法獨立，為了維持他的研究，就必須瘋狂的努力以謀生計。事實上，王室贊助並不意味對威廉和卡羅琳．赫歇爾的經濟保障，因此他們不得不藉著製作和出售望遠鏡賺取外快。此外，撰寫和出售有關天文學的書籍和論文，則是其他的收入來源。

 

　　觀察夜空這項工作本身需要許多協助，譬如，在把大型望遠鏡對準觀察目標的定向工作上，威廉必須雇用男性。然而在他所有的助手當中，最重要的仍是卡羅琳，因為她夜復一夜地坐在操作望遠鏡的哥哥身旁。當威廉瞄準夜空和望遠鏡取景器時，卡羅琳總是坐在小桌子旁研究由英格蘭人約翰．佛蘭斯蒂德製作的星圖《天體圖譜》，以及由法蘭西的「彗星獵手」查爾斯．梅西耶製作的星雲列表。卡羅琳記錄威廉的發現，然後利用圖表引導哥哥把焦點放在某些目標上。每天早上她開始詳盡的工作，將她前晚的筆記加以精簡和安排，並且動手做出在判斷星星和星雲位置時所需的全部計算。

 

　　沒有卡羅琳的無薪協助，威廉將無法工作得如此有效率。他的分析和理論乃是根據經過妹妹仔細裁減的觀察材料，其實他也付不起薪水雇用像卡羅琳一樣具有專業技術的助手。如果主張說，威廉．赫歇爾的效率和最後的成功，大部分倚靠卡羅琳的無薪、無私、謹慎的工作，其實一點也不為過。當赫歇爾兄妹開始研究外太空時，天文學家已經知道約有一百個天體，而且包括由梅西耶所製作的、已知的星雲列表。在二十年裏，卡羅琳和威廉發現和計算出位置的新外太空天體，約有兩千四百個。比起他們之前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更加擴大了和外太空有關的知識。

 

　　卡羅琳在學習天文學方面所需的數學上，速度快得驚人。威廉也教妹妹如何使用望遠鏡，同時他們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鮮為人知的外太空現象上，譬如雙星和星雲，亦即由氣體、塵土、各種分子構成的雲霧狀天體。威廉建造一個適合追獵彗星的望遠鏡讓妹妹拿來練習。在經過兩晚的練習，卡羅琳已經看到連她哥哥都不知道的星雲。不久，她發現更多從未被觀察過的天體，例如仙女座星系的衛星。到1783年底，卡羅琳發現在她之前從未被天文學家看過的天體，總計一百個。這是令人驚異的成就，因為她用的是一個小的、簡單的、讓她練習觀察用的望遠鏡，而不是她哥哥的大型望遠鏡。僅僅在十二個月內，卡羅琳．赫歇爾已經發展為觀測天文學的全面性專業人士。由於深信妹妹的能力，威廉．赫歇爾決定為她建造一個放大二十四倍、性能更好的反射式望遠鏡。

 

 

 

　　從彗星獵手到御用天文學家

 

　　在哥哥出差期間，卡羅琳專注於自己的研究，並且開始享受獨自在天文台裏的樂趣。1786年八月二日，卡羅琳在筆記簿寫下：「今天我計算了一百五十個星雲。我怕今晚會看不清楚它們。一整天都下著雨，不過現在似乎清楚了點。一點鐘。昨晚的物體是顆彗星。」在她將自己的發現，寫信給倫敦科學院的秘書和另一位天文學家亞歷山大．奧貝爾特之前，她無法安定下來睡覺。很快地，卡羅琳．赫歇爾和她所發現的彗星，名滿整個歐洲學術界。

 

　　夜復一夜，卡羅琳繼續將夜空製成圖表，並追獵彗星。在她的天文學生涯裏，她發現八個從未被觀察過的新彗星。她將約翰．佛蘭斯蒂德的《天體圖譜》裏面的三千顆星球做了重新安排，並把天空劃分成許多一度寬的條狀，此舉更提高威廉的系統性觀察法的效率。卡羅琳在佛蘭斯蒂德的圖譜中發現幾個錯誤，並嘗試更正它們。

 

　　當卡羅琳的哥哥威廉宣布說，他計畫與女房東的親戚瑪麗．丕特結婚。婚禮之後，卡羅琳不想再和哥哥、嫂嫂同住一個屋簷下，因此決定設置自己的家。獨居需要有自立的方法，然而她沒有。為了能支持自己的生活，她鼓起全部勇氣向國王要求一份做為她哥哥正式助手的薪水。1787年十月，卡羅琳．赫歇爾終於獲得此生第一份薪水：十二鎊十仙令。這是每年分四次付款中的頭一筆，總金額五十鎊，可以領到她去世為止。雖然她的薪水只有哥哥的四分之一，但它仍舊是當時在英格蘭擔任高薪女性家庭教師所得的兩倍。卡羅琳．赫歇爾也是第一位因科學工作而由英王賜予薪水和退休金的女性。

 

　　接下來的二十年，卡羅琳鞏固了自己做為獨立天文學家的名聲。靠著薪水，卡羅琳．赫歇爾想方設法過著節儉而穩當的生活。王室家庭經常邀請卡羅琳到溫莎城堡用餐，她也很高興告訴王室的小孩有關她天文學方面的工作內容。1797年，她受邀到格林威治的皇家天文台，這對一個獨立的天文學家是一項極大的榮譽。卡羅琳．赫歇爾也繼續協助哥哥工作，直到1822年他去世為止。

 

　　回到漢諾威：最終，黃金與榮耀

 

　　在威廉．赫歇爾死後，卡羅琳突然決定回到故鄉漢諾威，回到她最年輕的哥哥迪特里希的家庭。卡羅琳．赫歇爾回到漢諾威之後，並沒有放棄天文學。在姪子約翰．赫歇爾的請求下，她開始安排整理有關星雲和星團的龐大資料，並做成一個系統性目錄。首先，她為兩千五百個星雲計算出精確的座標，而後將它們歸類。1825年，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卡羅琳．赫歇爾完成龐大的工作，而天文學界則帶著讚許，接受她的星雲目錄。

 

　　1835年，皇家天文學會推舉卡羅琳．赫歇爾和瑪麗．索麥維爾同為榮譽會員。在回給學會的感謝信中，卡羅琳說，能和蘇格蘭數學家相提並論乃是巨大的榮耀。1838年，愛爾蘭皇家學會推舉卡羅琳．赫歇爾為榮譽會員；1846年當她九十六歲的時候，基於對天文學的貢獻，獲普魯士國王斐特烈．威廉四世頒贈科學金質獎章，以資鼓勵。有名的日耳曼學者亞歷山大．馮．洪保德在通知卡羅琳．赫歇爾有關國王頒贈金質獎章的信中，強調這枚獎章所獎勵的，不僅是她做為哥哥的助手，而且還包括她身為天文學家的成就。

 

　　在走向人生盡頭之前，卡羅琳．赫歇爾因她的科學工作受到更多光榮的陳述，在她之前的所有女性，沒有一人享受過這樣的榮耀。

 

 

（本文為《蒙塵繆斯的微光：從古代到啟蒙時代，在思想及科學發展中發光的博學女性》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蒙塵繆斯的微光：從古代到啟蒙時代，在思想及科學發展中發光的博學女性》Tiedon tyttäret: Oppineita eurooppalaisia naisia antiikista valistukseen

作者：Marjo T. Nurminen

出版：暖暖書屋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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