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人類開始自願不吃飯的呢？從13世紀西利西亞的海德薇，14世紀錫耶納的聖凱瑟琳，當時年輕女性若為了宗教理念拒絕進食，會因為她們的犧牲而受到封聖。甚至有了一個詞彙：「奇蹟厭食」（Anorexia mirabilis），凡人竟能夠抗拒飢餓本能，看來頗似神蹟。

 

　　厭食成為一個真正的「疾病」，是在19世紀末。當時的醫生開始記錄年輕女性不願意攝食導致形容枯槁，乃至營養不良死亡，人們才逐漸了解，拒絕食物也可能是一種心理疾病。

 

 

　　2017年七月，Netflix推出原創電影《深刻入骨》（To the Bone），莉莉‧柯林斯飾演厭食症少女艾倫，不情不願地被家人送到醫生基努李維開設的恢復中心接受團體治療。艾倫是一個網路上小有名氣的業餘插畫家，但因厭食症日益惡化而從大學輟學。電影從未說明為何艾倫客觀看來家境小康、與異母妹妹凱莉感情深厚，卻這麼討厭自己的身體。

 

　　打從電影一開始，艾倫就在等父親出現，無論是慶祝生日、家庭治療、或者任何一切，但父親從沒出現過。只有繼母蘇珊一而再再而三的開慰她，「你爸爸太忙了，他其實很想參加。」屋子很大，但蘇珊、凱莉與艾倫三個女人的沈默，卻顯得擁擠──她們全都是因為艾倫的父親才聚在一起，然而這個關鍵的人物從沒出現過。

 

　　為了填補巨大的空白，蘇珊不停嘰嘰喳喳的說話，而艾倫總是用尖酸的話語反唇相稽。艾倫的體重一直掉，蘇珊不停的想要讓她吃東西，但艾倫卻一心只想要回去親生母親身邊。親生母親已經有了新的伴侶，新的伴侶對於不吃飯的艾倫相當不耐煩。最後，艾倫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去貝克罕醫生的房屋，與其他厭食症、暴食症的年輕人住在一起，儘管她不願意。

 

 

　　《深刻入骨》在iMDb與爛番茄上都有不錯的評價，這部電影推出於暑假，訴求對象與主題選材，毫無疑問傾向於高中到大學的青少年。這是Netflix繼《漢娜的遺言》之後，再度大膽挑戰流行文化中少人談論的青少年精神健康議題。《漢娜的遺言》無畏禁忌，描述校園性侵、霸凌跟自殺，《深刻入骨》則是討論厭食、精神崩潰與自殘。

 

　　Netflix某程度來說補足了正統教材的不足，用青少年能夠接受的商業片模式，教育他們大人不肯談論的話題。厭食症通常在青春期發病，女性的罹患率比男性高三到十倍，西方國家女性終身發病機率為0.4%，亦即每千人中有四個一生中至少曾發生過一次厭食症狀。厭食症無法用藥物治療，也經常找不到遺傳以外的器質性原因。患者死亡率比尋常人高出十到二十倍，自殺死亡率則高出五十六倍。厭食症患者不僅月經停止、長出體毛、喪失生殖能力，最後還可能因為飢餓造成的腎功能異常與心臟衰竭而死亡。知名音樂團體木匠兄妹中的妹妹就是死於厭食引發的心臟衰竭。這是何以《深刻入骨》中，主角艾倫一再被提醒：「你這樣下去會死。」因為她確實已經徘徊在死亡邊緣，儘管飾演艾倫的演員莉莉‧柯林斯看來依舊美艷動人。

 

 

　　與一般人想像不同的是，厭食症並不是一種討厭食物的疾病，患者依然有食慾，也還依稀記得食物的美味，只是無法忍受自己吃下去這件事。厭食經常伴隨著過度的運動，而且是儀式性、強迫性的運動。對於艾倫來說，這些運動是仰臥起坐與跑步。

 

　　厭食的身體其實是活躍的，甚至是過動的，直到完全毀滅之前。極端的飢餓促使腦部分泌化學物質，讓患者感覺到欣喜。沒有人能夠簡單的講出，厭食的原因是什麼。或許是下意識的想要掌控自己，或許是真的覺得自己太胖，但就像憂鬱症一樣，厭食症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原因可以說明。

 

　　對《深刻入骨》中的艾倫來說，這些原因既明顯又不明顯，她有完美主義傾向，她恐懼失控，她感覺到被親生父母遺棄，她因為表露自己的情緒而遭到外界不成比例的責備，她變得無法相信生命。但並不是每一個遇到這種事情的20歲女性，都會選擇不再進食。

 

　　這當然是種逃避。逃開食物，就等於逃開生命。但找回勇氣的方法又在哪裡呢？在電影中，醫生其實只是靜靜的守護著患者，他沒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甚至說的話似乎都只是老生常談。老生常談，但不代表是錯的。

 

　　譬如他引用憂鬱症自殺作家安妮‧薩斯頓的詩：

 

你不曾撫弄內心的弱點

儘管它們在那兒

你的勇氣是一塊小小的煤炭

你吞了又吞

如果你的夥伴為了救你而死

那麼他不是死於勇敢而是愛

愛，就像刮鬍泡一樣簡單

─〈勇氣〉

 

　　拯救性命的方法早就存在了，醫學大可以把病人綁起來灌食，或者永遠關在精神療養院裡，但這無法拯救厭食症患者的靈魂。真正需要的是勇氣，但勇氣是一塊小小的煤炭，看似不可能下嚥。

 

　　但其實可能。

 

 

 

 

電影資訊

《深刻入骨》（To the Bone）－Marti Noxon，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