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比蓋爾‧塔克(Abigail Tucker)
譯|聞若婷
這隻龐大的三色波斯貓的正式名號為「超級冠軍辛尼瑪貓舍之貝拉米的蒂希德瑞塔」(Grand Champion Belamy’s Desiderata of Cinema),不過牠的粉絲只暱稱牠為蒂希。每次牠在國際貓展被人從籠子裡拖出來、從臀部開始用吹風機風乾時,充滿敬畏的圍觀者都會低聲讚嘆,「看牠像樹幹一樣粗的腿! 看牠像小馬一樣結實的身體! 看牠俏皮的小鼻子!」
蒂希差不多可以說是由一連串完美的圓形所組成的:渾圓的身軀、穹形的頭顱、一對小小的圓耳朵,還有兩隻離得老遠的O形眼睛。有些波斯貓看起來桀驁不馴,不過蒂希的表情很甜美,那雙像銀幣般的眼睛裡不帶一絲狡猾。牠從來不會亂抓牠的緞帶獎章,也從來不在評比會場假寐。從側面看,牠的臉平坦到幾乎是凹的。牠偶爾會抬起臉朝向天花板上的燈光,活像在搜尋訊號的衛星接收碟。
我在密西根州諾維市的美國貓迷協會(Cat Fanciers’Association, CFA)貓展會場,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在上千隻與會的頂級貓中找到蒂希(貓迷是參展貓最忠實的人類粉絲,他們經常把人生很大一部分貢獻在為心儀的貓「助選」,角逐國際獎項)。全球各地的純種貓都會參與這項大賽,根據一位頭暈目眩的主持人所言,這是「貓界的超級盃」。我想探聽一下哪幾隻貓有望奪下超級冠軍的頭銜,但這場貓展的整體走向是錯綜複雜而非有跡可循的。競賽大廳裡擺滿迷宮般的小隔間和場地,你可以看到淡紫色的緞帶獎章和薄荷綠的玫瑰獎章,炫示著諸如「優秀貓咪第十四名」之類的小榮譽。沙特爾藍貓和俄羅斯藍貓又到底哪裡不一樣?
「巴里貓三二一號,這真的是最後一次呼叫囉!」一個沙啞的嗓音透過大聲公宣告,「一號賽場還在尋找東方短毛貓四七四號,超級冠軍決賽要開始了!」
租借式的速可達把各個品種的貓—柯尼斯捲毛貓和穿著毛衣的斯芬克斯無毛貓—快速運送到十幾個展示場。長髮飄逸的緬因貓被高舉過頭抬著走,不讓粉絲的鹹豬手搆著。
我對於該從何開始我的純種貓教育課程毫無頭緒,索性從波斯貓下手。在貓迷的宇宙裡,波斯貓一向被視為底子最硬—卻也是最蓬鬆—的競爭者。跟一百五十隻波斯貓混在一起,感覺有點像在園遊會上站得離棉花糖機太近,你會吸進飄在空氣裡像糖絲般的細毛。幼貓尤其誘人犯罪,我好想把其中一隻長著眼睛的小毛球偷偷塞進口袋,但是唉,我多半連摸摸牠們都不可以。很多飼主凌晨三點就起床了,給貓除油、清洗和打扮,手持震天價響的高馬力吹風機,一邊噴灑月桂香水增加蓬鬆度,一邊噴愛維養礦泉水預防靜電(貓美容經常大手筆使用飼主自己的香水,而專為人類細軟髮設計的髮夾在貓展會場也擺在高級貓用洗毛精旁販售)。很多女性脖子上都戴著精緻的黃金墜飾項鍊,宣傳著往年贏得的榮譽。
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貓迷們能否取得他們最看重的頭銜就看這一刻了。這群波斯貓迷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誰有滿到多出來的毛、哪個評審不喜歡銀白波斯,邊講邊從他們的愛貓有如英式瑪芬的大圓臉上,拔掉長歪了的鬍鬚。有一隻感覺殺氣很重的巧克力波斯,身上的毛就像黑色蛋白霜一樣一撮撮地豎起,看來特別有帝王相。
然而,儘管貓毛、謠言和懸念滿天飛,第一個被我問到誰會贏得首獎的人,回答時卻毫不遲疑,「喔,那隻雙色貓啊。」這是主辦單位對蒂希的稱呼。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多麼無與倫比的貓啊,」幾小時後一位評審邊這麼說,邊把分組冠軍頒給了蒂希,「我之前有這個榮幸、光榮和機運見過牠幾次面,我便愛上這隻貓了。」
「看這女孩的一身毛,」另一位評審說,「以及嬌小的鼻頭和耳朵,光是看著牠都讓人忍不住微笑。牠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就連競爭對手也承認蒂希「具巨星風采」、「堪為楷模」。最後,頒發總冠軍的評審雖試著表現淡然,但當他把蒂希舉到眼睛高度、直視其正面時,嘴唇幾乎像是反射動作般噘成親吻狀。
蒂希的專屬籠子懸掛著珍珠串、一小瓶香奈兒十九號香水,以及一塊寫著「好女孩永遠是贏家」的牌子,但牠似乎不把這些小玩意兒放在眼裡。
「牠笨得像一箱石頭似的。」蒂希的其中一個飼主康妮.史都華(Connie Stewart)說,她的眼鏡鏡框是低調而有光澤的豹紋。史都華竭力展現謙虛,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明顯看出,蒂希那奶油泡芙般的體型和憨傻的表情,是人類對家貓的汰選累積一百年來得出的登峰造極之作。
乍看之下,參展的家貓似乎真的和牠們頂級掠食者的生物性八竿子打不著,牠們看起來更像卡通人物而非食肉動物。會場中,三不五時可以看到提醒你這些動物本質的物品,像是粉紅公主床的旁邊,有一袋血淋淋的生肉,或是某個飼主的前臂像木乃伊似地纏著繃帶。但是像蒂希這樣的例子似乎可供作暫時的證據,證明人類終於開始把家貓調教成更接近我們的喜好了。也許這是人類終究能臣服這種動物的方式:依照我們的意願給牠們育種。
然而研究顯示,這些所謂的純種貓,包括必須藉由針筒餵水來保護牠們精心打理過的髮型的那些貓,其實和街貓並沒有太大的差異,牠們的血統證明書也未必能證明什麼。貓展只有大概約一百年的歷史,而人類動的小手腳也才剛開始碰觸到這些動物的基因軌跡而已。
再給我們幾百年的時間搞東搞西,也許—我說也許—人類留下的印記能再加深一點。可是未來承諾我們的並不全是美麗、賞心悅目的小貓,接下來幾代的家貓可能不像蒂希那種溫室培育出來的世系,而更像才剛在巷弄和穀倉裡誕生的突變種。這些新面孔有的看起來根本不像貓,反而比較像精靈和狼人—傳說中的生物確實已成為現今某些新品種貓的培育靈感。
不過其他新品種可能仍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國際貓展開始前不久,在離會場只有短途車程的底特律東北方治安欠佳的區域,有人通報看到一隻身上有叢林貓斑紋、四肢瘦長的大貓在徘徊。這隻逃家的薩凡納貓,是家貓和一種名為藪貓的大耳野生非洲貓的混種,為最近才培育出的新品種,目前正在全世界迅速竄紅。謠傳上述這隻貓的體重逼近如花豹般的四十公斤(實際上只有十公斤)。
「欸,那隻野獸想來抓我的寶寶。」有個鄰居告訴《底特律自由報》。
最終,當地人如古時候的打虎英雄般,將那隻四處亂逛的貓擊斃,把屍體丟進垃圾堆裡。
這些看似兇猛的新品種的出現,半是出於創意,半是借屍還魂,牠們借用漸漸消失的近親的基因庫,強化了與天使般的蒂希背道而馳的古代貓科標準。我有點失笑地發現,有個時髦的新混種就叫作奇多貓。
哪一種育種策略會勝出呢?未來的貓是會奉命行事,還是發號施令?
埃及人被稱為最早的家貓育種者,但在他們公家經營的貓舍裡,顯然沒能創造出任何特殊的品種。我們已經看到,被他們當作偶像崇拜的,絕大部分都是棕褐色的虎斑貓。
即使過了幾千年,馴化過程更加深化,全球的貓口數也有了長足進展,卻仍然鮮少有人費心去改變家貓的毛色,或其他緩慢出現的相異特徵,更別說提出創造特定動物的尊榮級要求了。十九世紀的美國,凱瑟琳.葛里爾寫道,光是純種貓的概念就會讓多數的飼主為之愕然。
動物權利運動也是一樣,一直到維多利亞時代才有人提出。十九世紀的英國力圖將全世界都納入其秩序之下,而對博物學施加的新規範具體實現了這個理想。人類藉由科學鎮壓自然界的混亂,儘管他們同時仍持續獵捕最會製造混亂的野獸。維多利亞人衷心喜歡將馴化動物分級和分類,從幼犬到鴿子,無所不包,正如他們也喜歡將所有會呼吸的東西都分級和分類。
然而維多利亞人最早的一場純種寵物遊行慶典中,卻將已經在倫敦和其市郊大量活動的家貓排除在外。就算有人帶家貓亮相,通常也是「兔子或天竺鼠展場的附屬品」。哈麗葉.瑞特沃在其著作《動物莊園》中寫道。
家貓極度難以分級和分類,其普遍共有的叛逆性格也常惹得主人不快,這似乎都在在提醒當時的人們,在大英帝國的偏遠角落,仍有大貓拿維多利亞人裹腹,進而影響了育種者的動機。此外,由於家貓「有晝伏夜出和任意遊逛的習性,要防止牠們不分青紅皂白地雜交勢必勞心勞力。」
達爾文對培育純種貓的概念嗤之以鼻,認為這麼做無異於試圖插手蜜蜂的性生活。
不過在一八七一年,一位名叫哈里森.威爾(Harrison Weir)的畫家大膽提議舉辦史無前例的大型貓展,地點就在維多利亞時代首屈一指的場地:水晶宮。「我遭受的嘲弄、取笑、奚落多不勝數。」
他回憶道。隨著「實驗」的日子逼近,就連他自己都不禁感到不安,「我的心情彷彿不止是焦慮……到時候會怎麼樣呢? 會有很多貓嗎? 多少隻? 牠們在籠子裡該怎麼展現光芒?牠們會不會鬱鬱寡歡,或是吵著要重獲自由,甚至絕食抗議? 牠們會靜下來,沉默、認命地接受現實,還是性情大變,張牙舞爪? 我完全無法想像……屆時的場面。」
後來,威爾如釋重負地發現,現場不但貓兒乖巧守規矩,人潮也成功聚集,他還因為大費周章地策展,而獲得一只銀杯作為獎賞。威爾得意地說,貓展很快就在英國的「東西南北、四面八方」遍地開花,有時貓還會被五花大綁裝進放乳瑪琳的籃子,運送到遙遠的競賽會場。
然而血統混雜的惱人問題仍然存在。威爾選出的第一批優勝者當中,其外形之美自不在話下。在過去,有的貓迷會在參展貓身上滴鮮奶油,讓牠們把自己的毛舔到像漆皮一樣閃亮,還會用染劑加深毛色。然而那些貓在本質上全是街貓。貓展上僅能看見少數幾種現在還叫得出來的品種,包括長毛的波斯貓和末端有重點色的皇家暹羅貓,牠們的基因可能確實稍有不同。但是這些頗為平庸的動物與我們現今能看到精心打理過的參展貓相似度極低,而且大概沒有一隻是刻意培育出來的。牠們充其量只是來自特別偏遠地區的街貓,而且即使充滿異國風情,也看不出如臘腸狗和大丹犬那樣的外形差異。這些參展貓看起來大同小異。
不過,維多利亞時代的貓迷無視於這個障礙,乾脆自創類別。「多數的貓品種是以口語上的結構而非生物學上的結構來區分。」瑞特沃寫道。譬如說,「肥」貓和「外國」貓、「玳瑁」貓和「斑點」貓等等都是分類名稱,而「黑底白花貓」和「白底黑花貓」被視為截然不同的貓種。一八七八年,在波士頓音樂廳舉辦的美國首屆貓展,展出「不分性別或無性別和不限顏色的短毛貓」、「長毛貓」以及「具有任何特色的貓」。
完全依賴外表上的特徵來定義的品種,如毛長或花色,可能很快就會靠不住。針對此困境,貓迷中的高層人士彼此都心知肚明。二十世紀初期的一位評審就提出警語,指出當「品種」這個詞彙用在家貓的身上時,「總帶有刻意的成分,因為不論皮膚、毛皮、毛色或毛長,每隻貓的輪廓實際上都是一樣的。」一位波斯貓育種先驅坦承,就連她都說不出波斯貓和所謂的安哥拉貓有什麼差別,她懷疑牠們根本是同一種動物。
在這麼多人迫切地想在普通家貓之中找出特色的前提下,有一場早期的貓展最後是由環尾狐猴拿下優勝,似乎也不令人意外了。環尾狐猴是一種小型靈長類動物,若要論與貓展的人類評審的血緣關係,比起喵喵叫的參賽者要近得多。
(本文為《我們為何成為貓奴?這群食肉動物不僅佔領沙發,更要接管世界》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我們為何成為貓奴?這群食肉動物不僅佔領沙發,更要接管世界》 The Lion in the Living Room: How House Cats Tamed Us and Took Over the World
作者: 艾比蓋爾‧塔克(Abigail Tucker)
出版:紅樹林
日期:2017
圖片credit:CF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