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之城:虛構家庭詩篇》:虛實共存的空間

《鏡像之城:虛構家庭詩篇》假虛構之名,行的仍是紀錄之實,深情款款地記錄私密的家庭生活。

 

  2015年,「我」回到故鄉越南邦美蜀(Buôn Ma Thuột),拍攝了一部家庭電影,在片中,母親飾演母親,父親飾演父親,已屆中年的兩人仍在戀愛著;2045年,「我」離開越南;2048年,越南在永不停歇的大雨之中被洪水淹沒,虛構的家庭影像,成為「我」對親人思念唯一的追索。《鏡像之城:虛構家庭詩篇》(The City of Mirrors: A Fictional Biography)片如其名,一開始即以虛擬的時間,模糊了此刻與未來的界線,敘述者「我」站在一個末日已至的時空,徒勞地重構過去,眼前時時浮現父母的身影,也看見大水一次次漫過曾經生活的老屋。「我」在回憶中看見已經發生與即將發生的事,像一個洞悉一切的幽靈,既在此也在彼,然而大雨傾盆而下,所有一切終將永遠湮沒。

 

  片名「鏡像之城」來自《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的最後一句:「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註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家族的私人歷史、終將毀滅的鏡像之城,在在致敬著《百年孤寂》。而片中時光兩岸的互相遙望,也確實令人想起《百年孤寂》的著名開頭:「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站在虛構的當下偷窺未來,又從虛構的未來回想當下,時間繁複如花蕊,但回憶是握不住的,真實也是握不住的,「現在」說出口就成了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即將消失。必然的悲劇在一開始就已經預告了,這是一座即將沉入水中的亞特蘭提斯。

 

為了家中生計,父親到森林中擔任管理員,母親偶爾到山中探視父親。

 

  電影以兩段時光交錯穿插:2015年,為了家中生計,父親到森林中擔任管理員,母親與兒子守著居住多年的老屋,時間靜靜地過去,母親偶爾到山中探視父親;2048年,年邁的母親獨自生活,行、住、坐、臥,屋外始終下著大雨。老年的母親由祖母飾演,當「我」與老年的母親對話,卻發現依年齡推算,母親其實應是祖母,這樣刻意的混淆,時時提醒觀眾,敘述者「我」並不曾真正參與那些生活,無論「我」是人是鬼,這些都是虛構出來的回憶。最後一個鏡頭結束時,導演也刻意喊「卡」,強調劇中種種的虛構性。虛實交錯,將觀眾拉近又推開,在兩種可能性中擺盪,拉出了另一層曖昧的距離。

 

  導演在訪談中提到,家庭歷史既平庸又脆弱,不記錄下來轉瞬就被遺忘了,因此,《鏡像之城:虛構家庭詩篇》假虛構之名,行的仍是紀錄之實,深情款款地記錄私密的家庭生活,拋開曖昧的彼╱此、虛╱實,從情感上看來其實是單純的,將時空壓縮、延展、疊加、扭曲、重塑,對於即將失去的一切,一種不捨的眷戀與招魂。

 

  導演對細節的捕捉相當細膩,晾衣服、澆花、煮飯、打掃,種種生活瑣事,透過精準的影像語言,支撐起流動的日常,敘事緩慢卻充滿詩意。使得虛實不互相抵消而是互相加成。這是一幢老舊的屋子,漫漶、潮濕、黏膩、發霉,牆上布滿壁癌,憂鬱的熱帶。做為一個孩子,「我」從沒喜愛過這樣的居所,但當被告知將要搬家之時,卻突然對它升起親近之情,「我」將臉貼在牆面上,低語:「家,我走了以後你會傷心嗎?」如此羞澀敏感,卻又如此依戀不捨,像是母親在運動場旁溫柔輕撫斷了鼻子的大象雕像;又像是在森林中走散的父母兩人,不斷呼喚著彼此的名字,用虛構的情節抵達真實的情感,一切看似零碎,組合起來卻深邃無比。

 

牌位前的線香突然開出一朵花,悠悠緩緩地飄浮到祖母面前。

 

  同名短片《鏡像之城》(The City of Mirrors)以同一幢家屋為背景,空蕩的屋子內,祖母一人過著清寂的生活,她定時到祖父的墳前祭拜,用手機和死去的人通話。一日,家中的電視壞了,祖母傷心地坐在電視機前,祖父傳簡訊問:「為什麼這麼傷心?」祖母回答:「今天是連續劇最後一集,但電視壞掉了。」祖父微微地笑了,牌位前的線香突然開出一朵花,悠悠緩緩地飄浮到祖母面前。

 

  這是一個生者與死者可以並存的空間,透過一點點微小的連結,電影在狹窄的現實中,塑造了一個廣闊的時空,這個時空包容了現實世界中被否定的交流,像不存在的密室,既非實也非虛。離開的人與留下的人在此相遇,共同對著沒有畫面的電視發呆,或者共同對著一朵花發笑,如此稀有的、總是即將消逝的魔幻時刻,就如同為自己創造的家庭回憶,同時接納了現實與虛構,也就成了兩部《鏡像之城》最大的魅力與詩意所在。

 

 

 電影資訊

《鏡像之城:虛構家庭詩篇》(The City of Mirrors: A Fictional Biography)-張明貴,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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