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帝國》:「國土安全」之重要性不可質疑

 

美軍在阿富汗庫納爾省佩斯谷的基地。(圖片:路透社/ Tim Wimborne)

 

  如果有一個界定當前世界秩序格局的時間點或事件,對《基地帝國:美軍海外基地如何影響自身與世界》的作者──人類學家范恩(David Vine)來說──那會是1940年的九月二號,在距離美國正式向軸心國宣戰一年多前的這天,羅斯福總統照會國會,他已經核准與英國的一項協定:美國將以提供盟國五十艘驅逐艦的代價,換來對於英國設在殖民地海空軍基地的實質控制。

 

  這是在人類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全新世界治理形式「基地帝國」的第一步。羅斯福的想法是,海外基地可以強化長程戰鬥機的戰力,這樣的思維並不前衛,早在馬漢少將的「海權論」論述中,就已經強調建立支援基地網絡的重要,只是來到20世紀,主角換成了制空戰力。因此,毫不意外在珍珠港遇襲美國正式宣戰後,美國參謀首長聯席會議的報告宣稱,「美國擁有或控制足夠的基地,是最根本的」,於是「取得與開發基地必須是首要作戰目標之一」。

 

  二戰結束後,美國並沒有將戰時的基地全數撤離,一方面是與赤色蘇聯的冷戰接踵而來,另一方面,也是戰略思想的轉變:維持國際秩序再也不能依賴歐洲經驗所探索出來,透過列強周旋的「權力平衡」,事實上,新的冷戰格局也無法容許。

 

  羅斯福在1939年說過,「沒有一項攻擊可以當作不可能,不會發生,而予以輕忽」,這話對後911的美國來說異常諷刺。面對這個永遠充斥危險的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前進戰略」,承平時期就主動進行攻勢部署,好隨時動員戰鬥能量來應對一切意外的攻擊。

 

  「前進戰略」為冷戰時期的「圍堵」提供了條件。中東曾經是地球少數沒有冷戰競爭蹤跡的地區,也因為79年伊朗革命與蘇聯入侵阿富汗,導致美國的戰略轉向,不再透過區域強國介入,轉而直接透過設立軍事基地。這個卡特總統任內被稱之為「卡特主義」的戰略轉向,對整個世界治理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羅斯福用驅逐艦交換基地的決策。

 

  不過,蘇聯的瓦解並沒有讓海外基地走入歷史,冷戰的結束並沒有讓美國放棄對海外的支配,基地反而從歐亞大陸延伸散佈開來,911事件之後,小布希政府更是強化了在非洲的基地部署。

 

  對美國的戰略決策者來說,美國的「國家安全」,早就不再與領土綁定,不管是共和黨或民主黨,小布希或歐巴馬,都沒有懷疑海外基地對於美國「國家安全」的重要。

 

  海外基地的存在,是否真的強化了國家安全?因為無法驗證,所以答案幾乎無解。海外基地的部署也許「嚇阻」了敵對國家,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挑釁,反而激化了軍備競賽,讓區域秩序變得更不穩定。另外,某種意義上,海外基地也是充滿惰性的制度遺緒:例如陸戰隊唯恐失去其在軍中的地位,因此極力訴求保留海外基地。

 

  無論如何,海外基地的擴張宣告了新的世界治理形式:跟19世紀的殖民帝國不一樣,新的基地帝國再也不需要佔領遼闊的土地,領土的佔領乃至於主權的歸屬都是舊時代的議題,新時代的世界有完全不一樣的治理方式。

 

  美國不是蘇聯,作為「自由民主陣營」的大國,思想上,它不能公然背棄民族國家的獨立理念。儘管美國依然樂於與非民主國家獨裁者合作建立基地,一方面,美國可以取得區域的影響力,而對獨裁者來說,通過與基地的合作,也可以維持鎮壓異己的武裝能量。但是,在冷戰結束後,一座「小美國城」的大型基地突兀在他國領土,終究格格不入。

 

  基地的轉型勢在必行。小布希任內開啟了對於「小美國城」的改造,不再熱衷於建立大型的海外基地,而是專注開發更小且更靈活的基地,包括中型的「前進作業點」以及小型的「蓮葉」(Lily Pad)基地:靈感來自於青蛙藉著蓮葉當跳板穿越池塘。

 

  拜軍事科技的進步所賜,空運與海運技術的進步,從國內基地直接調遣部隊,速度並不會比從海外基地調遣部隊來得慢,因此,面對質疑海外設置基地的質疑聲浪,美國軍方開始強調在海外維持屯藏武器與補給,也就是「裝置預備」的重要,另一方面也省下維持「小美國」基地,支援部隊與眷屬的大筆經費。

 

  這樣的作法除了避免與在地宗主國的無謂摩擦外,也具有政治修辭的優勢:美國官方可以聲稱其實沒有這麼多的海外基地,「只有進出使用,不是基地」(Access, not bases)。但「不會有國旗,不會有駐軍,不會有眷屬」蓮葉基地的廣泛建立,並不代表基地帝國的消退,反而象徵迴避公眾目光,更為細緻的部署深入。

 

  蓮葉基地的存在不僅僅只有軍事意義,它也扮演了深化美國與宗主國關係的角色。建立蓮葉基地的交涉必然涉及雙方的接觸與談判,除了自身的軍事目的外,蓮葉基地也協助宗主國從事準軍事行動(緝毒、反恐與維安等等),其結果是外國的軍事領袖與部隊,越來越融入美國的軍事結構,透過出售高階裝備與武器,與安排軍事訓練等等,更是直接將「友軍」納入美軍的體系中。

 

  基地的存在往往涉及美國軍方、宗主國方與在地社群近乎醜聞般的交易,而在地社群的人民,往往是被裹脅乃至於污名化的一方(例如,「向日本人無度勒索的沖繩」),沒有殖民關係卻依然無以發聲的底層一方。范恩細緻的人類學筆法深刻描繪了基地的民族誌:海內外錯綜複雜的金錢交易網絡與基地生活的五光十色等等,自然也免不了基地與在地居民的紛爭衝突:特別是發生在營區內外的性侵糾紛。但范恩主張廢除基地所省下的經費,可以拿來挹注美國國內社會福利與教育的立論,著實不免政治幼稚。

 

  德國公法學家施密特曾經敏銳地指出,用以界定國際秩序的和平與戰爭的大地之法(nomos of the earth),必然建立在對例外狀態的切割與排除之上。在過去的歐洲大陸,歐洲公法所建構的國際和平秩序,其基礎是對於歐洲與非歐洲、新世界與舊世界、文明與非文明的區分,「友誼線」(amity lines; Freundschaftslinien)為歐洲公法的效力畫出界線,界線之內是文明化的空間,界線之外的例外狀態是允許投射絕對敵意,進行無限戰爭的「無法空間」。

 

  在這個聲稱以民族國家主權為主要構成單元的世界秩序,基地的存在是近乎常態化的例外,作為新的大地之法,「基地帝國」不再需要明確切割出勢力範圍的友誼線,其動力也不是法內與法外空間的抗衡與辯證,「只有進出使用,不是基地」的政治修辭優勢所反映的是秩序與例外的新關係,新的例外狀態流動並隱蔽起來,遁入一個個小小的蓮葉基地中,他們正是這個被稱為「一超多極」國際秩序格局之下的塊莖。

 

 

《基地帝國》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基地帝國:美軍海外基地如何影響自身與世界》 Base Nation: How U.S. Military Bases Abroad Harm America and the World

作者: 大衛.范恩(David Vine)

出版:八旗文化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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