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裡的黃壁紙:《靈異孤兒院》(El Orfanato ,2008)

 

  在重看這部電影之前,我並未將西班牙鬼片《靈異孤兒院》與美國經典女性主義小說《黃壁紙》(2011,逗點文創結社)多做聯想。直到片頭動畫裡的那些小手,一片片撕去壁紙,露出工作人員名單,這才讓我將同樣運用「老宅邸中的秘密」與「不被高知識分子相信的女性」兩種元素的不同故事串連起來。

 

  2008年上映時挾著「《羊男的迷宮》製作團隊」光圈,引起注目的西班牙恐怖電影《靈異孤兒院》,實際上是《羊男的迷宮》(El laberinto del fauno, 2006)導演Guillermo del Toro擔任監製,正牌導演則是Juan Antonio Bayona。而一如既往地,知名導演擔任監製的電影與動畫,總讓衝著名導光環捧場的粉絲走出電影院後,不免有種「吃了大餐但怎麼沒有飽啊」的失落感受。

 

  這種感受原本就是電影行銷造成的錯誤期待,一旦換了導演,就必然會有風格與思考上的差異,有趣的是,這種差異很可能就是百家爭鳴之所以珍貴的重點,不應該是讓人失望的原因;就好比我們不應期待在某個諧星藝人開的餐廳裡,只是吃了火鍋就會不由自主地狂笑。

 

  不過,同樣是行銷手法,《靈異孤兒院》上映時主打的恐怖靈異風格,雖然同樣讓許多恐怖片愛好者紛紛皺眉表示「還好吧~」,但卻也成功地讓先入為主的懸念,強化了這則故事看似靈異實則包裹幽闇純真的繁複效果。

 

 

《羊男的迷宮》場景繪圖

 

 

多重童話隱喻元素

      

  打從電影一開始,故事便不斷丟出童話線索,一來密切符合題旨,二來也善用畫面營造氣氛,讓這些原應甜美純真的童話與童年經驗,搖身成為扭曲觀眾既定經驗的恐怖氛圍。

 

  從孤兒院出身搬至一般人家的女主角蘿拉,長大後與醫師結婚,並收養了愛滋兒童西蒙,在影片開始,一家人便入住了這幢蘿拉小時住過卻已廢棄許久的孤兒院。片頭母子倆的睡前對話,除了從蘿拉創造出廢棄燈塔光芒的溫柔巧思,可以看出這個母親有多麼深愛西蒙以外,更以彼得潘與溫蒂的故事為引,隱喻了蘿拉是以「長大後的溫蒂」身份,回到這個原應永恆快樂的Neverland。

 

        回到這幢大宅的蘿拉,一邊準備在這裡收容更多身心障礙的孩童,一邊也帶著孩子展開與孩提回憶多有重疊的新生活:那棵小時候和玩伴們一起玩123木頭人的大樹還在;西蒙下意識仿效經典童話《糖果屋》,在海邊用貝殼一路指引「幻想朋友」一起回家;就連西蒙與那些幻想朋友們玩的「依照提示找寶藏」遊戲,都處處暗示著此處仍有不散冤魂,每一個看似充滿童真的場景,在在讓觀眾與蘿拉同樣深感焦慮驚惶。

 

        燈塔、童話、睡前故事、孩童遊戲、123木頭人⋯⋯種種指涉純真童年的設定,在片頭先為故事打下溫馨卻又令人略為不安的底色。接著這些設定在片中一再出現,配合傑出的燈光與美術,讓不安感一層一層加深,最終在片末一舉呼應片頭:當廢棄的燈塔再度亮起光束;當喊完123,拍著後背的小手不再是人;當長大後的溫蒂在詭譎的情狀中永遠留在Neverland⋯⋯童話與遊戲,也不過為無比憂傷的結局強化了幽暗深沈的情調。

 

 

      

 

線索與翻案

   

  西蒙失蹤了。拼命想尋回愛兒的蘿拉不計一切代價地瘋狂追查線索:偽裝為社工查訪接近蘿拉一家卻行跡詭異的奇怪老婦,步步牽引出廢棄孤兒院多年前的集體虐童事件,重新揭開那個總是用破爛馬鈴薯袋當做面具的怪童死因,同樣愛著孩子卻堅毅勇敢的蘿拉與老婦成為強烈對比,卻也殊途同歸——愛最終可能都會母親陷入瘋狂。

 

  謎團一層一層揭開,在真相大白前的幾個鏡頭,讓我最為印象深刻:終於找到西蒙的蘿拉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愛兒,不停在他耳邊細語:「閉上眼睛,想像這裡只有我們,想想爸爸,想想下個聖誕節我們要做什麼,那些孩子都不是真的,那只是幻想,親愛的,當你睜開眼,他們就會消失了⋯⋯」

 

  繞著蘿拉不停旋轉的鏡頭讓觀眾暈眩,同時也進入了真假不分的虛妄幻境,當鏡頭停下,一切回到蘿拉渴望的「現實」,而現實惡狠狠地對蘿拉展示了西蒙失蹤的真正原因。

 

  這一刻再度證明,現實永遠是最為不堪的。

        

 

 

《黃壁紙》原文書封

 殘缺與恐懼

  

  一切塵埃落定後,蘿拉的醫師丈夫再度回到這幢空屋,從地板上撿起西蒙失蹤時為了安撫愛妻而送給蘿拉的聖安東尼(尋回失物之神)鍊墜。自始至終只是配角的男主人,露出一個神秘難解的微笑——這個笑容不僅暗示他也即將展開一場西蒙與蘿拉都曾玩過的遊戲,更讓我難以忽視《靈異孤兒院》與《黃壁紙》這部經典女性主義小說的關聯性,窺見了編劇與導演在鬼故事之外,著力描寫女性/兒童/病患/殘疾的無助與不被理解。

 

  蘿拉、罹患不治之症的西蒙、各有不同殘疾最後冤死的五個孩子、因為臉部畸形總是套著馬鈴薯袋當面具的湯馬斯、湯馬斯死後為愛兒復仇的老婦,甚至因為瀕死而特別容易接收靈異訊息的靈媒⋯⋯電影中的要角群堪稱老弱婦孺大集合,他們無一不是弱者的象徵,卻也因為身心上的柔弱純真而擁有更為敏銳的靈知能力,這正是所有掌權者缺乏、恐懼進而蔑視的特質。

 

  相反的,羅拉的醫師老公、警方、警方派出的心理醫師,甚至是失去子女的心理治療會,都隱含著「我們是名門正派」的理直氣壯,用理性當作武器,從容反駁任何來自弱者的聲音——這不正是《黃壁紙》中,那位碰巧也身為醫師的丈夫,聯合所有外人對於妻子看見壁紙異狀的輕蔑?

 

  然而那份輕蔑難道只是單純的歧視?我想及每到八月總要在台北車站上演一次的移工開齋節聚會,從無例外地引起一般群眾的不耐與厭惡,卻也年年如此,從來沒有主管機關想過乾脆為他們辦一場屬於他們文化的節慶,同時成全台灣民眾的方便與移工的小確幸,反倒是砸重金力邀黃色小鴨來台,拼命抓住流行尾巴,以為可以展示台灣的多元文化與國際觀——用另一個角度看來,好吧,這確實展現出台灣的多元文化國際觀不過是崇洋媚外,並無深度與情味可言。

 

  《靈異孤兒院》中的「理智陣線」、《黃壁紙》裡以丈夫為首的親友群,甚至是台灣人對於移工文化展現的鄙視與嫌惡,粗略說來是一種父權的扭曲表現,卻也不妨看作是主流價值觀對於弱者特有的敏銳靈知/特殊文化/鬼神之說,為掩飾自己的無知與無能而強加打壓。

 

  對於未知難解的謎題,人們習慣以科學理性包裝自身的恐懼,反觀農曆七月的民間習俗,或多或少,也儀式性地平衡了這樣的「理智至上」心態。在這當權者濫用法律以圖利的世界上,總是被斥為無稽的鬼神之說,或許對於這個是非顛倒黑白錯置的世界,還勉強能有一點點心靈上的約束力──也許,這反倒是我們身而為人最該感謝「好兄弟」的原因呢。

 

 

《靈異孤兒院》以撕去壁紙的意象作為片頭動畫與海報設計

 

 

 電影資訊: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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