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印卡
昔時鄭愁予在演講常常提起他1954年的名作〈錯誤〉。自信而富滿浪漫情懷的語調中鄭愁予總是預設著〈錯誤〉詩中的馬匹是軍旅而過的聲響與惆悵,是一首戰爭詩。但在〈錯誤〉的閱讀經驗中,作者昭顯的意圖與讀者接受到的訊息有著截然不同的落差。不同於作者,人們感受到了一種古典的惆悵沿著春季遲來的異相也莫名感受到了錯落的際遇。然而這首詩所誕生的臺灣戰後現代詩情境,當時正是象徵詩歌的傳統再次在臺灣點燃的時刻。這一首終究在時間之流成為一首象徵詩歌。但作者經驗與讀者感受的落差卻隨著馬蹄聲敲起了世代記憶中科技的轉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詩中的敘事者若操軍戎之姿而過,也許在小小的文本縫隙我們感受到那家戶不開的緊戒是有的。假若這樣的落差,有著世代記憶的差異,跟著馬行的蹤跡也許也會面對到一場時代劇的風風雨雨。
世界大戰後馬的重要性從現實退位是漸進的,隨著戰後破敗的經濟狀態與緊接而來的科技競賽在記憶中被洗刷而去,馬與戰爭的關係逐漸成為了文學中的過去式。1940年蕭紅的《呼蘭河傳》寫著嚴寒季節中的交通景象──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裡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馬匹交錯勾勒而起的世界,仍舊是東亞的常態,馬的景象是一面大陸上依舊仰賴的交通形態。
某種程度來說,東亞戰爭各種的侵略當時也受到了強烈的馬的意象所占領。以當時北川冬彦反戰詩〈馬〉來說好了。詩中「把軍港當內臟」一來讓人聯想起日本本身受到西洋人士撬開對外門戶的歷史與蘭學,馬的動態被解成了海上的軍事港口,既是莎詩中以馬象喻奔跑的浪花也是整個時代不折不扣的軍事計畫,讓一艘名為「快馬」的艦艇逡巡海上。馬作為當時軍事的形象也直接點名了戰爭的壓迫感。而同個時期,安西冬衛寫下了「蝴蝶一隻飛過韃靼海峽去了」,也彷彿回聲一般,帶著馬匹的神魂一躍而過海洋,呼喚著恐懼蒙古的戰爭記憶。
然而這樣意圖反戰的詩歌敘事,卻背對著歷史的脈動。1895年石川寅治所畫的〈臺北御入城〉,騎兵隊從臺北城北門入師城內的景象提醒著馬匹的軍事重要性。緊接著日俄戰爭,馬作為戰場的活兵器,日本軍馬體形偏小在戰爭使用的問題更為明顯起來。1904年4月明治天皇下令改良馬匹利用,受命當時宮內省主馬寮主馬頭藤波言忠與技師新山莊輔、書記原田種穗開啟了日本近代馬政的計畫。日本成立了馬政局,開始輸入西洋種馬進行一系列的育種運動,將境內150萬隻馬匹計畫性地推向了適合戰爭的路線。各地紛紛設置了種馬牧場(專門繁殖種馬)和種馬育成所(培養幼齡種馬)、種馬所(交配種馬)。在台灣的馬政開啟則在1936年因為中日關係惡化跟著展開。這樣的故事呼應著《老科技的全球史》中提到兩次世界大戰中馬匹使用的重要。
東亞詩歌中的馬,在日本詩人手中,顯現了亞洲學學者詹姆士‧波伊德(James Boyd)的結論。波伊德分析過1920、30年代日本從蒙古取得馬種與日本武力的關係,而這樣的關係卻早在安西冬衛的詩歌中有著殖民入侵相似的張力,詩歌背後的現實是日本20年代的野心中彼此交織的滿蒙舉事與馬隻技術。1928年日本在蒙古立起了蒙古軍大供糧塔,逐步建立與蒙古的關係取得蒙古種馬。在戰爭之外,二次世界大戰前馬隻與現代交通工具的交錯,則呈現了另一個技術的面相在卞之琳〈音塵〉裡頭出現。
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心上:
是游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個虛線旁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一點
如果我的坐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兒
準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一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裡的咸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聲。
在那技術交錯的時代中,這首詩像是碧霞浦〈地圖〉的另類版本留下了一二次世界大戰夾縫中交通、速度感的轉型時刻。這首詩也像是個提醒,綜合了中日詩歌的線索替我們說明著〈錯誤〉作者與讀者間的鴻溝,乃是時代的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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