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洋子:《沒有神也沒有佛》

 

《沒有神也沒有佛》中文版書封。

 

文|佐野洋子

譯|陳系美

 

  我曾回去看父親的故鄉,以及在那附近的小屋。以前小屋和富士川之間都是田地,我還記得燕子在那個小屋築巢時,我開心得要命。然而再度造訪,田地已變成密密麻麻的房子,還有寬廣的柏油路筆直通過。那間小屋不見了。我覺得像走錯了地方,已經不知道當初分散在田裡的四間小屋究竟在哪裡。

 

  硬要說有什麼懷舊感情,其實很假。反倒是猶如遭到背叛,感到神清氣爽。

 

  就心情而言,我的故鄉是北京,但革命中國對我而言是不同的國家,可是也無所謂,我能理解。

  我向來認為,一個城市並非是由街景或房子打造,而是街角和住在那裡的居民的叫聲、氣味、聲音所形成。當時我們住的北京的家,出了門以後,有一條一條細窄的紅磚巷子,走出巷子,再穿過一個有屋頂的門,就到了廣場。和父親一起上街,沿著圍繞北京舊市街有屋頂的牆壁走,就會到東西南北門的其中一扇門。

 

  敞開的城門,看起來像四方形的光窗。曾有背著貨物的駱駝從門裡出來,滿身灰塵,連長長的睫毛都沾黏黃沙,緩緩眨著眼睛,眼神哀傷落寞。

  電車路旁一早就聚集了賣吃的攤子。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夾雜著擁擠人群的喧囂。

  後來我在報章雜誌看到新中國的樣貌,居然連一隻蒼蠅也沒有,而且不見貓狗,我猜是把養貓狗的食物都給人類吃了,這種做法也是正確的。

  六十年前,冬天,出了大門一定會看到有人凍死在路邊,大家都跨過那些屍體走過去。現在乞丐也沒了。攜家帶眷的乞丐也沒了。我真心覺得太好了。

  我曾在北京嚴寒的冬天早晨,看到一個女人抱著嬰孩、還帶著三個小孩在乞食。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我很怕明天,要是母親也變成了乞丐,哇哇哇地流著眼淚,帶著我和弟弟們,也是哇哇哇地邊哭邊拿空碗沿路乞食,那該怎麼辦?

  我和母親去當乞丐沒關係,可是不能讓體弱多病的大哥和弱不禁風的父親也去當乞丐,想到這裡就很害怕。

  據說現在沒乞丐了,路邊攤也撤走了。以前路邊攤的食物上,總聚集一片黑壓壓的蒼蠅,把蒼蠅趕走,黑色的餅真的變成白的。那時我心想, 這東西好吃到蒼蠅都聚過來,所以不在意,然而這種事也消失了。

  能夠拯救幾億人擺脫飢餓的國家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雖然後來能去中國,我無法整理過於複雜的心情,所以遲遲沒去,就這樣過了幾十年。對於帝國日本侵略中國一事,我總覺得我也要負責,而且我還以帝國日本人的身分,厚著臉皮,住過那裡。

  即使去了,也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城市了。

 

  幾年前,我認識一個當過中國紅衛兵的人。他在日本已經當了十八年編輯,光知道他是北京人,我就覺得很親切,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他比我年輕二十多歲,有十個兄弟姊妹,文革期間有十二個家人遭到下放,經歷了超乎我想像的事,塊頭很大,散發出一種悠然自得的氛圍,總是笑口常開。

  有一次我問他:「唐先生,你知不知道理髮師會背一個紅色箱子,吹著笛子,在樹下幫人家理髮?」「我不知道。」「那,賣水的,每天用單輪車載著裝滿水的浴桶來賣水,你知道嗎?」「不知道,我那個時候有自來水了。」「那麼冬天夜晚來賣熟柿的,熟柿裡面已經變成雪酪了,這個還有嗎?」「不知道,我沒吃過。」

  我說的是五十五年前的事。簡直像在談論江戶時代。我的時間也凍結了五十五年,一直凍結著。

 

  唐先生好幾次邀我一起去北京。我總是答得猶豫不決。

  四年前,他說:「這次一定要去啦。今年很特別喔,有革命五十週年的紀念大典,也有飛機秀喔。我哥哥是軍中的大人物,我會請他幫忙訂看得到天安門閱兵典禮的飯店。沒問題,沒問題。」「如果要住的話,我想住北京飯店。我記得那裡,還去那裡吃過北京烤鴨。連屋頂的顏色也還記得喔。」

 

  可是軍中的大人物也訂不到北京飯店,因為全部被國外新聞媒體訂走了。果然比起現代的飯店,外國人還是比較喜歡北京飯店啊。梅原龍三郎,畫下他從北京飯店的窗戶看到的紫禁城,那幅畫和我的記憶混在一起。

  就這樣拖拖拉拉,我終於下定決心,找妹妹一起去。妹妹在大連出生,遣返時還是個嬰孩,所以什麼都不記得,但她居然說:「姊姊,我去過北京,也去過上海了喔。」我嚇了一大跳。

 

  妹妹小我八歲。八年的歲月之差,心結也不同吧。妹妹去中國,就像出國觀光,看得我好生羨慕。明明沒看過北京家裡那片湛藍的四方形天空,卻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害我的優越感也混亂了起來。

  「對於玩的事情,我可是出了名的隨和喔。」妹妹說得無憂無慮,一臉興奮開心。這樣的妹妹,確實是很好的玩伴。妹妹出生後十個月,像是得了佝僂病,被母親揹在背上回到日本。當時父親還半死心地說:「這孩子可能撐不到日本。」可能是營養失調吧。可是兩個月後,原本可能撐不過的妹妹活下來了,很能幹又有耐性的五歲弟弟卻突然死了。

  日前,妹婿史恩.康納萊,去我們遣返登陸的佐世保參加學會時,特地去了港邊,想到「啊,我妻子還在襁褓之際,就是從這裡回到日本啊」,竟淚眼婆娑感慨萬千。正因為活了下來,丈夫才能如此為妻子淚眼婆娑。我深深覺得,有故鄉的人,用情比較深吧。

 

  阿誠問我:「想不想看泡沫經濟的殘骸?」我說:「想看。」他就帶我去了。剛好唐先生來我家,便邀他一起去。 

  這是六千坪六十萬圓的土地,位於山腰的平地,已經切割成一塊塊兩、三百坪大的土地,下水道、電話、電力等設施也都完成了,但還是一片茫茫的草原。

  因為一棟房子都還沒蓋,泡沫經濟就瓦解了。景觀相當迷人。

 

  「還有一塊地,六萬坪六十萬圓,要不要去看?」阿誠問,我說: 「要看要看。」便又跟著去。結果這裡只是山。我問:「是從哪裡到哪裡啊?」阿誠說:「從這裡開始,可是到哪裡呢?」翻出文件來看,繼續說:「我搞錯了,不是六萬坪,是六十萬坪。」

  這裡有三座山,有山谷,也有河川流過,但也有無法下到河邊的深谷。三座山都沒有登山道。唐先生竟說:「我要買。沒問題,沒問題。」

 

  「你買來做什麼?」我問。「我要買這片雄偉的景色。沒問題,沒問題。」

  正當我暗忖「不愧是中國人」,唐先生問阿誠:「從山裡出來的山豬也算我的嗎?」唐先生或許打算殺來吃。「我和中國的朋友,可以在這裡做點事,成為日本和中國的橋梁呀。」

 

  過了兩、三天,阿誠說:「糟糕,唐先生好像真的想買耶。他來問我稅金的事。」但是過了一陣子,唐先生說:「算了,我還是放棄了。我想在故鄉北京買房子。」

  唐先生和他的日本太太及三個小孩,在日本住了將近二十年。唐先生和唐太太的故鄉不一樣。

  後來我和唐先生一家人,以及妹妹,一起搭飛機去北京。

  在飛機上,我問唐太太結婚經過。唐太太說,她是在北京留學時,認識同樣是學生的唐先生。

  以前我父親也經常去北京大學教課。放假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北京大學。我站在高高的紅磚建築前,等候父親出來。

  靜靜仰望高大的建築物,我內心很不安,擔心父親會不會出不來了。結果父親拿著釘著鉚釘、淺淺的紅色紙箱出來。

 

  「跨國婚姻,最擔心的是什麼呢?」

  「就算現在和平,也會擔心萬一發生戰爭怎麼辦?這是最擔心的。所以當時要下決心很煩惱啊。」

  這真的會很煩惱吧,縱使同是日本人結婚也會煩惱,只是煩惱的格局和深度不一樣。看著他們三個健康的小孩,我想當時唐先生一定「沒問題,沒問題」地說服了唐太太吧。

 

  革命五十週年時,我們從飯店,看了一整天中國的閱兵大典。軍人綿延不斷,湧出似地走出來,戰車也轟隆隆一直通過。

  天安門寬闊馬路的對面,興建了高聳的摩天大樓。一切都很新,那個大樓和日本的大樓不太一樣,有著中國特有的「大」和「新」。我已經想不起孩提時代路面電車經過的馬路在哪裡。

  看著這幅景象,我也打消了要去找以前住家的念頭。我能做什麼呢? 說來慚愧,我能做的只有感傷。唐先生在地圖上幫我找出我記得的地方,但那個住址也變新的了。後來他又拿來一張舊北京的地圖,把唐太太和孩子都捲了進來,陪我尋覓我以前的住所。

 

  現在,大家都住在高樓大廈裡。我記憶中,用土牆圍起來的老巷子幾乎已不復存在。

  走進所剩無幾的老巷子,卻到了人家的院子裡。

  家門口有石榴樹。石榴樹下有老人。

  我們迷迷糊糊走進人家的院子,但老人對我們很和善甚至邀我們進去家裡坐。房子裡空氣涼爽,有位老太太,可能是老人的妻子,泡茶請我們喝。唯獨房子裡空氣涼爽的感覺,是我所知的五十五年前北京的家的感覺。

 

  唐先生和老人用中文在聊天。「啊,其實這棟房子啊,也快要蓋成新公寓了。」

  唐先生跟老人說我在找以前的家。我很擔心老人會討厭我。老人幾度點頭,刻意對我微笑。那刻意的微笑讓我覺得,當時五歲的我要負起帝國日本的責任嗎?老太太用細細的橡皮筋串了一串橡實般的手環送給我。

 

  離開的時候,老人摘了三顆石榴送給我,又刻意對我微微一笑。

  之後,我和妹妹也成了普通觀光客。無論哪個國家,人們都非常善良,也非常奸詐。

 

(本文為《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 神も仏もありません

作者: 佐野洋子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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