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個世紀七O年代為背景,導演麥克米爾斯(Mike Mils)的《二十世紀的她們》講述了三名女性陪伴一個男孩成長的故事。原片名 20th Century Women,聽來格局宏大,直接涵蓋了整個群體,但其實電影本身並非那麼難以親近,翻譯成「二十世紀的她們」倒更接近其日常氣息。「她們」範圍縮小、指涉明確,男主角青春時代陪伴在身邊的三位女性:母親、暗戀的好友茱莉(Julie),以及住在樓上的女性主義攝影師艾比(Abbie)。藉由男主角與三人的互動,導演舉重若輕地描繪了七O年代末的美國生活,龐克、女性主義、花襯衫、卡特總統……。沒有太激烈的衝突或戲劇化的開展,全片節奏舒緩,在一樁樁年少往事裡漸成滋味。而利用多重視角,從不同人的角度分段敘述,同一件事反覆辯證,也讓事件有了不同的樣貌。大量的旁白穿插其間,無論講述他人或自我講述,都賦予單一情節多重意義。
男孩的成長教育,如何在酒吧廝混、如何陪女性去看婦產科,或者如何瀟灑地抽菸。他與三位女性建立起不同的關係,卻又都無法真正了解她們,無論扮演被疼愛、被操控或者被教育的角色,都始終比不過三位女性的搶眼。但他巧妙地連結起她們,並藉由與她們交叉互動,反映三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
如同片名所示,這是一部關於女性的電影,1979年,三個世代的女性在男孩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房子裡交會,彼此觀念大不相同,屋外第二波女權運動正浪潮洶湧,即使是開明前衛的母親,也漸漸難以理解新世代的價值觀。一場餐桌群戲的月經話題,點出她們對於自己身體的不同態度,成長於三O年代的母親反對公開談論,艾比挑釁地問有何不可,夾在中間的茱莉則還在摸索。茱莉說了自己初經來潮的故事,那時她正和別人一起看《飛越杜鵑窩》(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因為感到不對勁,她不得不匆匆離開,以至於始終不知道《飛越杜鵑窩》的結局。彷彿一種得不到自由的控訴,或者——即使表面上得到了,也是餐桌上其他人禮貌性不發表意見的假自由。世代間的差異越到後來越發明顯,但無論年輕世代的前衛叛逆,或者中年世代的措手不及,導演都不帶批判,只是呈現一種變動中的縮影。
片中艾比為自己的物品拍了一系列照片,內衣、鞋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論攝影》……,透過這些彼此獨立的物件,連結成某種程度的自畫像。一張張照片擺放在一起時,某種輪廓逐漸浮現,但突然也有了感傷的氣息。導演在片中不時穿插資料畫面,或者重大事件,或者私人歷史,這些不相干的畫面藉由角色的經歷連結起來,彷彿突然間找到了歸屬。呼應標題的「二十世紀」,當歷史名詞與生活細節結合,就彷彿空洞的物品描繪出主人性格,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形象漸次浮現,清晰而充滿活力。
那是一個狂奔的世代,那也是一個虛無的世代。一切都無聊,一切都只是遊戲。生活看似平靜,但就像開頭無預警自燃的汽車,不知何時會反過來,將你燒得一點不剩。時代已經前進,時代還要前進,愛滋、網路、全球暖化都即將出現。而這一切,對一個住在加州聖塔芭芭拉,試圖從身邊一切窺探未來的十五歲的男孩而言,顯得多麼遙遠。電影中多次出現男主角在路上溜滑板的畫面,青春期的同一條道路,來來回回,曾經以為不可能更熟悉了,但終究還是要離開。片中幾個公路鏡頭,皆採用充滿迷幻感的特效,無論前往哪個方向,都像不再回頭一般,只能接受未來不可避免的變化。
此外片中反覆出現的《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主題曲(As Time Goes By),既增添懷舊情調,也直指電影主題。時光流逝,所經之處或者溝壑縱橫,或者沃野千里,即將到來的下一個世紀,世間上演的還是同樣的老故事,但有些事物已悄然消逝。劇末主要角色自述日後生活,間離效果,站在一個後見之明的角度,為觀眾展示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已經寫好的未來。「我將死於癌症」、「我將生下兩個孩子」、「我將與其他人失去聯絡」,將時光延展、攤平,1979年夏天在聖塔芭芭拉所發生的事,如同森林中的一片落葉,隨風飛舞,終又無聲落地。許多年後的男主角試圖向自己的兒子說明祖母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這永遠也說不清。」而宏觀歷史下的一個個生命,又如何能夠說得清呢?
電影資訊
《二十世紀的她們》(20th Century Women)-Mike Mil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