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之處》是一則關於戰後美國文化劇烈變動的故事。在美國,這是一個藝術打破傳統並創造全新局面的時代:畫家將油畫帶入行動與姿態;舞蹈家迎向純粹的動作,不再以劇情為主;表演藝術者安排「事件」,讓任何事都可能在舞台上發生;詩人則寫下隨機的字眼。在此騷亂時期,實驗音樂作曲家約翰‧凱吉開始探索自我的旅程 。
文|凱‧拉森
譯|吳家恆
凱吉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四年間的音樂隨著心境而起落。他剛到紐約的時候,寫的是與他開朗性格相合的明亮、樂觀而抒情的作品。比方說,《永遠的陽光氣息》(Forever and Sunsmell, 1942)是為人聲和打擊樂所寫,是一首柔和如夢幻般的獨唱曲,配上康明思在一九四○年寫的詩句。
凱吉的心境在一九四三年底轉向午夜。那年冬天,他開始寫《險惡之夜》(The Perilous Night),(據他表示)是為了表達「當愛情轉為不快時,人所感受到的孤獨和懼怖」。根據凱吉的說法,《險惡之夜》的標題來自喬瑟夫.坎伯,他述及一則愛爾蘭神話,關於一張放在碧玉地板上危險的床。
凱吉善於從預置鋼琴上獲取合適的聲音。他為《險惡之夜》選擇了一種尖細、清脆的聲音,《紐約時報》的樂評安東尼.托馬西尼形容為「一首起伏有致的音詩,以低音音形反覆重擊、叮噹作響的旋律和柔和的打擊樂效果(聽起來像以各種錫鍋來演奏甘美朗音樂)所寫成」。
在我聽來,聲音所傳達的情緒是煩躁意亂、銳利而不安的。鋼琴家陳靈(Margaret Leng Tan)以詮釋凱吉的作品而聞名,她彈的《險惡之夜》充滿了散落的樂句,好似黑暗的煙火或黑暗的想法迸發出來。曲中還有一個徘徊不去的面向,好似它是在深沉的暗夜中寫就。一九四四年像個漩渦般纏著凱吉。這段期間所寫的作品不全然充斥著個人感受:像《音樂的書》(A Book of Music)就是根據他對莫札特的看法寫成。但有些作品卻有很強烈的懺悔意味。《過季的情人節》(A Valentine Out of Season, 1944)獻給森雅,是從他婚姻惡化的時候開始寫的。
凱吉在一九四五年和森雅分手。舊的身分已是搖搖欲墜,沒人能幫他把事情再恢復原狀。他的心情在創作像《奧菲莉亞》(Ophelia, 1946)這樣有如描寫瘋狂的音詩作品中找到出口。音樂四處翻滾:彷彿奧菲莉亞在撒著花,自個兒唱著不成歌的曲調,一邊跳著舞走向河邊。陳靈曾問過凱吉,為什麼他描繪的奧菲莉亞比莎士比亞筆下還要嚴酷得多。她把他的回答記了下來:「所有的瘋狂在本質上都是暴力的,即使這瘋狂不針對別人,因為它沒有例外,都是在內心折磨著受瘋狂所苦的人。」
哈姆雷特這瘋子毀了奧菲莉亞的幸福,而她則沉河自盡。
自我是什麼?
《險惡之夜》在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於紐約首演,媒體的反應充滿敵意又毫無頭緒。雖然凱吉一生碰到的惡評無數,但這次也實在太難熬了。凱吉已經飽受震驚傷害,走進了死胡同,他自問是不是還應該寫音樂。
我在這首作品裡放了很多感情,但顯然我完全沒有表達出這一點。要不然,如果我的確表達出來了,那就是所有的藝術家講的是外國話,都只是講給自己聽的。整個音樂界的情況越來越讓我覺得像一座巴別塔。
如果沒人聽到他的感受,那麼「表達」的用意何在呢?在這種情況下,就別去管它了。那又要如何看待「藝術表達情感」這個西方的概念呢?說不定整個模式都是錯的。雖然他已經知道這是錯的,而且也從第一次和康寧漢合作就採用了不同的模式,但是對這個直觀信念的清楚闡述才剛開始滲透到他的思想裡。
凱吉有意揚棄自我表達,其起源在此。受苦的經驗澆灌了新想法的種子。懷疑的綠色捲鬚正開始舒張開來。
我年輕時就覺得需要改變我的音樂。我跟大多數人一樣,被灌輸「音樂其實就是自我的表現」──老師說這是「自我表達」。但是,我後來看到每個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來表達自己,使用不同的創作方式,我因而認為我們都身處巴別塔的情境中,因為沒有一個人能認識其他人。譬如說,我寫了一首悲傷的曲子,但聽的人卻笑了。以這種方式繼續下去顯然是沒意義的,所以我決定在沒找到比「自我表達」更好的理由之前,先不寫音樂。
凱吉陷入情緒的喧擾,被迫面對一個他從沒碰過的問題:那被表達出來的「自我」是什麼?那受傷嚴重、幾乎讓你沒命的自我?那等到痛了才被看到的自我?
凱吉和康寧漢認識的時候,說不定他們感覺到重力轉移的震顫。起初或許不大,也或許這震顫如此持久,讓他們驚慌失措。無論情形為何,顯然在這兩個人到紐約之前,已經有什麼事情攪動了他們。但或許什麼也沒說。
所以,場所空間也會讓我們有所領悟。只有在心開始狂野搏動,沒有規律可循的時候──當它開始認識到它的無限──其堅定的脈動撞擊著牢籠,卻因受到囿限而受傷。
去感覺心在跳,這只是開始而已。接下來就是要去感受傷害──精神的撕裂──在進入一個你一直害怕的地方之前,你會有這種感覺。你之所以會害怕那個地方,是因為你受它吸引、熱愛它,希望受它開導。如果不是覺得需要受教,誰會感覺到心靈的撕裂?(康寧漢似乎並沒有感覺到)要是沒有瘀青,誰會知道牆在哪裡?
我是出於需要而投身東方思想。我四十多歲的時候,不論是在個人方面或是在藝術上,都是很挫折的……。我看到所有作曲家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創作,但幾乎沒有一個藝術家或聽眾能理解我在做什麼……。所以我不可能把溝通當作藝術的存在理由,我決定去找別的理由,我因為當時自己的個人問題而找到了這些原因,這造成我和森雅離婚……。我揚棄精神分析,轉而研究東方思想。換言之,我不是拿它當消遣,自己摸索而已,它是我絕對需要的東西。我發現禪宗吸引我之處勝過其他。
當我們了解到自己居住的容器是多麼小的時候,也就感知到了浩瀚無垠。只要心不快速跳動,牆並不構成問題。但如今,心跳已經到了極限,恐懼升起。我們該向何處求助?
(本文為《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 Where the heart beats:John Cage, Zen Buddhism, and the Inner Life of Artists
作者:凱‧拉森(Kay Larson)
出版:麥田
日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