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卡雷（John le Carre）

譯｜李靜宜

　　阿拉法特邀我到一所巴勒斯坦殉難著遺孤學校共度新年。他會派一輛吉普車到飯店來接我。飯店仍然是海軍准將飯店，而吉普車則是護送車隊裡的一輛。車隊一輛緊貼著一輛，以快得簡直要跌斷脖子的高速在山路疾馳，穿過黎巴嫩、敘利亞與巴勒斯坦的檢查哨。那天依舊是滂沱大雨，這好像是我每次見阿拉法特都必須忍受的折磨。

　　這條路只有一個車道，沒鋪好路面，在暴雨裡崩塌毀損。前方吉普車濺起的碎石子不斷打向我們的車。路邊幾吋之外就是山谷，隱隱能看見幾千呎深谷底下的一小片燈火。領頭的車子是一輛防彈的紅色路寶。據說那裡面坐的是我們的主席先生。但是等我們開進學校時，警衛告訴我們說他們是在耍我們。那輛路寶只是誘餌。阿拉法特安安全全地待在樓下的音樂廳裡，迎接他的新年賓客。

　　從外表看來，這學校只是一幢簡樸普通的兩層樓房。一踏進屋裡，你才發現自己是在頂樓，房子的其餘部分是沿山坡往下蓋。盯著我們下樓的除了尋常的戴頭巾武裝男子外，還有彈帶橫跨胸前的年輕女子。音樂廳是個非常寬敞的圓形大廳，擠滿了人。前面一個木製舞台，阿拉法特站在舞台下方的第一排，擁抱他的新年賓客，而整個擁擠的大廳裡，人人和著音樂旋律鼓掌，聲音震耳欲聾。天花板垂下慶祝新年的彩帶。革命標語貼在牆上。我被推著走向他，他再次給我傳統的擁抱，而其他身穿卡其棉褲，滿頭鬈髮的男子則握住我的手，對著我們交握的手說出新年祝福。他們有些有名字。有些用化名，比方阿拉法特的副手阿布‧吉哈德。還有些則根本沒有名字。表演開始。第一個節目是沒有父母的巴勒斯坦女生，圍成一圈跳舞，唱歌。接著是沒有父母的男生。再來則是所有的男生女生一起跳阿拉伯跺腳舞，一面在眾人打拍子的節奏裡彼此交換木製的卡拉希尼柯夫步槍。站在我右手邊的阿拉法特伸出雙臂。站在他另一邊那個表情陰鬱的戰士對我點點頭，我抓住阿拉法特的左手肘，兩人合力把夾在我們中間的阿拉法特推上舞台，然後自己也跟在他後面爬上去。

　　在他心愛的孤兒之間踮腳旋舞，阿拉法特似乎在他們的氣味裡迷失了自己。他抓住自己頭巾的尾端甩了起來，像亞歷堅尼斯在電影《孤雛淚》裡演出的費金那樣。他的表情渾然忘我。他是在笑還是在哭？不管是什麼情況，他的情緒都非常激動，以至於是哭是笑都不重要了。他做個手勢，要我摟住他的腰。另一個人摟住了我的腰。現在我們所有的人——高級指揮官，營區部眾，狂喜的孩童——無疑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間諜，因為阿拉法特很可能是有史以來受到最嚴密監視的人——串成了一條長長的鱷魚，由我們的領袖當頭帶領。

　　穿過水泥長廊，走上一段階梯，越過迴廊，走下另一段階梯。我們跺腳的砰砰聲取代了鼓掌的聲音。在我們前面與上方，如雷的聲音唱起巴勒斯坦的國歌「巴拉迪」。我們就這樣跺腳頓足，一行人拖著腳步又想辦法回到舞台上。阿拉法特走到眾人前面，停了下來。在群眾的歡呼聲中，他跳水似的縱身一躍，撲進他那些戰士的懷裡。

　　而在我的想像裡，我這位欣喜若狂的查莉也為他歡呼，聲音響徹雲霄。

　　八個月後，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十日，在以色列的干預下，阿拉法特和他的高級指揮官被逐出黎巴嫩。在貝魯特的碼頭上，阿拉法特和他的戰士忿怒地對空鳴槍，搭船來到突尼斯的碼頭，布爾吉巴總統和他的內閣等在那裡迎接他們到來。城郊一幢豪華飯店匆匆改裝成阿拉法特的新總部。

　　幾個星期之後，我到那裡看他。

　　一條長長的車道通向這幢佇立在沙丘之間的優雅白色宅邸。兩名年輕的戰士要求知道我來幹嘛。這裡沒有活力十足的微笑，沒有慣見的阿拉伯禮貌動作。我是美國人嗎？我給他們看我的英國護照。其中一個用粗魯挖苦的語氣問我，是不是碰巧聽說過薩巴拉與夏提拉大屠殺。我告訴他，我幾天前才剛去過夏提拉，對在那裡的所見所聞深感哀痛。我告訴他說我來看爸爸（這是阿拉法特的暱稱），是要表達我的哀悼之意。我說我們以前在貝魯特見過幾次，還有之後在塞達，同時還在殉難者遺孤學校和他共度新年。

　　其中一個男孩抓起電話。我沒聽見他說我的名字，雖然我的護照就在他手裡。他放下電話，簡單說一句：「來！」從皮帶裡抽出手槍，抵著我的太陽穴、反扭我的雙手，押著我走過長長的通道，來到一扇綠門門口。他打開門鎖，交還護照，推我穿過門，走進開放空間。在我面前是一個騎馬場地，沙子被踩得凌亂不堪。戴著白色頭巾的亞希爾‧阿拉法特騎在一匹阿拉伯駿馬背上。我看著他騎完一圈，又一圈，再一圈。但是他不是沒看見我，就是不想看見我。

（本文為《此生如鴿：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的40個人生片羽》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此生如鴿：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的40個人生片羽》The Pigeon Tunnel: Stories from My Life

作者：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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