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新作《一路順風》,講一事無成的魯蛇(納豆飾),搭上香港人老許(許冠文飾)的計程車,要從台北運毒到台南,卻一路不順風,遇上一堆怪事的故事。以導演擅長的黑色幽默為基調,結合公路元素,成為台灣少見的公路電影。然而,觀影過程中,處處使人想起的,卻是鍾孟宏的處女作《停車》,一個始終上不了路的故事。
在《停車》中,主角陳莫(張震飾)趕著回家,車子卻被併排而動彈不得,他為了找出車主,從下午到深夜,在承德路一排舊民宅裡上上下下、進進出出,遇到了熱心的理髮店老闆、隔代撫養孫女的老夫婦、被黑道討債的裁縫……,雖然幾次有機會開車走人,卻又都被奇妙地絆住,整夜折騰下來,連簡單的開車回家都無比艱難。兩部電影看似相反,在情感上卻共同演繹了平凡人物的生命困局,以及對生活的自嘲和悲憫。
首先,「移動」作為明顯的主題,大概是兩部作品最大的共通點。這得從片中角色的過往說起:《停車》中的裁縫師傅來自香港,母親死後來到台灣,眼看台灣生活無甚前景,又抓住機會前往廣州,但廣州的投資失敗收場,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台灣。《一路順風》中的老許同樣來自香港,二十年前聽說開計程車能賺錢就來到台灣,在台灣結婚生子,有了牽絆,日子卻過得浮浮沉沉,不上不下。老許放棄了他鄉致富的投機,轉而發展敲詐小市民的哲學:「九千零七十塊錢,我就收你九千五算了,交個朋友。」幸或不幸的是,老許視野比裁縫師傅窄,卻比他更看得開:「其實過日子嘛,哪裡都是一樣的。」人物帶著生活在他方的希望遠行,導演卻否定地理移動帶來的轉機。因此,空間的轉變不再是重點,上路或者不上路,重點在於人被放置在陌生環境,與周遭他者的互動是否足以產生救贖。
由與他者的互動衍生的,便是黑色基調中閃現的溫情。導演不斷以一種「過頭的溫暖」縫合角色間的疏離。這種溫暖多於禮貌,卻又遠遠少於熱情。雖然時隱時現,卻成為推動電影敘事的最大動力。在《停車》裡,陳莫被一對老夫妻(誤)認成兒子,半推半就下,他撒謊承諾晚點再回來,事情可以到此為止,但他偏偏真的又回去,一回去就改變了兩個家庭的命運。只需要越出常軌一點點,角色間的意義就全然翻轉。在《一路順風》中,老許與納豆有多次機會可以丟下對方,但出於某種未知的情感,兩人雖互看不順眼,卻還是一路相伴。這些過了頭的溫暖當然能被解讀為刻意,但當刻意的痕跡對上角色笨拙的善良,越刻意就越笨拙,到頭來竟真的是誠心誠意了。
除此之外,「病」也同樣是兩部電影敘事的暗流,《停車》中混過黑道的理髮店老闆與黑道大哥敘舊,提起當年與一位「小四」的過節,不料黑道大哥淡淡一句:「小四那傢伙前陣子掛了。生病。」讓話題戛然而止。同樣在《停車》裡,戴立忍飾演的皮條客與人打架,鼻血流不停。一旁小弟看了,卻碎碎念起自己父親得鼻咽癌的經歷:「我爸之前被機車撞到,整個鼻子腫起來,他想說沒怎樣,就沒去看醫生,然後去檢查,鼻咽癌耶。」疾病的偶發與無常性,如同遠方風暴,總在思緒邊緣卻無法忽略,一種惘惘的威脅。到了《一路順風》,疾病的元素更顯直接,黑道小弟小吳罹患怪病,被大哥問起時佯裝沒事,還能逞兇鬥狠刑求他人,然而不過相隔數小時,小吳開車時突然發病,就出了車禍,就死了。鍾孟宏將病痛的無常與黑道江湖的凶險結合,以肉身的不安定隱喻黑道生活的不穩定,在類型元素的表面底下,說的還是小人物生命的困境。
但《一路順風》與《停車》不同,《停車》中雖也有「黑」、有「惡」、有暴力,卻仍大致在可接受的範圍。《一路順風》中,導演卻將這些元素極端化,黑道的暴力從單純潑漆到嚴酷刑求,欠債者╱背叛者的下場從僥倖逃脫到以死償命。「人」的存在也不斷被降格:主角的身分從中產雅痞到魯蛇混混(後來甚至被當成狗),夫妻間的爭執從相互和解到放棄溝通,連故事發生的背景都從老舊但尚有人居公寓,到徹底壞毀的廢墟,小人物遭受到生活的損害更為徹底,角色們必須忍受更為殘酷的日常。
更為殘酷的日常裡,是否有更為柔軟的光芒呢?從《停車》到《一路順風》,可以感受到導演始終隱忍的溫情,在喜劇調性底下,一種極為嚴肅的溫情。導演寬容了所有會被主流價值譴責的角色:青年混混、黑道、無用的中年男人,甚至以一種近乎超現實的方式,補償了角色生命中的重大缺口:《停車》裡一直得不到小孩的陳莫抱了一個女兒回家;《一路順風》裡從小失去父親的納豆找到了精神上的父親。這股隱忍的溫情在《一路順風》的結尾匯聚成流:納豆特地買了老許一直想吃的小籠包,迂迴卻真誠地表達關心。收斂了《停車》中抱得女兒歸的超現實,卻讓人感到更務實的溫暖。導演說:「一路順風是一個祝福,也是一種期待。但是在人生路上,哪有可能順風到底,常常轉個彎,風向就變了。」如此現實下,真正的祝福也許是「有驚無險」吧,因為「有驚」,彼此開始產生友情,又因為「無險」,能夠撿回一條小命,無論《停車》或《一路順風》,角色們所得到最大的祝福,也許正是在荒謬奇遇之後,能夠一點一滴,將生活的價值重新尋回。
電影資訊
《一路順風》─鍾孟宏,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