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愛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
譯|蕭寶森
你或許會覺得奇怪,一個重視數據的生物學家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但我真的相信,科幻小說所創造出的外星生物對人類有很重要的作用:他們會讓我們更進一步思考並了解人類本身的境況。只要有科學根據、具可信度,這些科幻小說中的外星人有助我們預測未來的情況。而我相信真正的外星人將會告訴我們:人類擁有一項令他們矚目的重要資產。你或許會以為那是我們的科技,但其實不然,那是我們的人文學科。
這些外星人雖然是小說家想像出來的,但確實有可能存在。他們既不想取悅人類,也無意提升人類的素質。他們看待我們,就像我們看待在塞倫蓋提草原上吃草、漫步的那些野生動物一般,並無惡意。他們來到地球的任務是盡量向人類──這個在地球上發展出文明的奇特物種──學習。學習什麼?想必是人類科技的奧祕?非也。在科技方面,我們並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他們。要知道:所有我們可以稱之為科學的知識,只有不到五百年的歷史。由於這兩百年來,科學知識(例如物理化學和細胞生物學)每隔一、二十年就大約成長一倍,因此相較於地球的歷史,我們目前所擁有的知識仍然是很新的,技術的應用也處於剛開始發展的階段。人類進入全球緊密互聯的科技時代只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相較於整個宇宙的歷史,還不到一瞬之久。銀河系已經存在了幾十億年,這些外星人很可能在幾百萬年──甚至幾億年──之前,就已經達到了人類目前的文明水準。因此,對他們而言,我們就像襁褓中的嬰兒一般。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教他們什麼呢?換言之,仍在學步期的愛因斯坦能夠教一個物理學教授什麼東西呢?什麼都不能教。基於同樣的道理,我們的科技水準必然也遠不及那些外星人,否則就換成我們前往外星去拜訪他們了。
所以,如果真的有外星人,他們可以從我們身上學到什麼有價值的事物?正確答案是我們的人文學科。誠如理論物理學的先驅默里.蓋爾曼(Murray Gell-Mann)所言:理論物理學是由少數法則和許多的意外所構成。事實上,所有的科學都是如此。地球的生命誕生於至少三十五億年前。最初只是原始的生物,然後逐漸多樣化,形成各式各樣微生物、菌類、植物與動物。然而,這只是將近無限個可能發生的歷程之一。那些外星人必然可以根據自動探測器的探測結果,以及演化生物學的法則明白這一點。他們或許無法立刻得知整個地球的生物演化史(包括許多生物絕種、被其他物種取代,以及蘇鐵屬、菊石目和恐龍等主要族群興起和滅絕的過程),但他們可以藉助超高效率的田野調查、核酸定序(DNAsequencing)和蛋白質體學技術,迅速了解地球現有的動植物及之前動植物的特性與年代,並推算出各個地方、各個年代的生物演化模式。這些都是藉著科學就可以做到的。因此,這些外星人很快就能掌握所有我們稱之為「科學」的知識,並且懂得遠比我們更多,彷彿我們不曾存在過。
在過去大約十萬年間,人類出現了少量幾個原始文化,後來又衍生出數千個子文化,其中許多至今仍然存在,而且各自有其語言(或土話)、宗教信仰,以及社會、經濟制度。如同千百萬年來動植物不斷分枝繁衍一般,這些文化也不斷演變,有些分裂成兩種文化(其中或許有部分相同),有些則消失亡佚。目前全世界仍在使用的將近七千種語言中,二八%只有不到一千個使用者,有四百七十三種瀕臨滅絕,只有一小撮耆老會講。由此看來,人類的信史以及史前史就像生物演化過程中物種的形成一般,有各種千變萬化的模式,只不過兩者在一些重要的面向上並不相同。
文化的演進之所以有別於生物的演化,是因為文化完全是人腦的產物,而人腦這個器官是在古人類時期與舊石器時代,經由一種非常特殊的擇汰形式──即「基因─文化共同演化」(指基因的演化和文化的演進相互影響的現象)──演化而成。人腦所具有的獨特能力主要來自額葉皮質的記憶庫。這種特殊能力是從兩百萬到三百萬年前的「巧人」時期開始逐漸演化,一直到六千年前他們的後代「智人」遍布全球各地時,才演化完成。外來者如果要理解我們文化演進的歷史,就必須解讀人類所有複雜而細微的情感,以及各種人類心智的產物。要做到這點,他們必須和人有親密的接觸,並了解無數有關個人的歷史,同時能夠描述一個想法如何被轉譯成一個象徵符號或一個物件。而這都是人文學科在做的事。
人文學科是天然的文化史,也是我們最獨特、最珍貴的資產。人文學科之所以可貴,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科學上的發現和技術上的進展有其生命週期。當它們的數量大到某種程度,複雜到令人難以想像之後,成長的速度勢必會大幅減緩。在我從事科學研究的這五十年間,每名研究人員每年所做的新發現數量已經大幅降低。各研究團隊的人數也愈來愈多。一篇科技論文有十個以上的共同作者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大多數學科已經需要用到遠比從前更加複雜、昂貴的技術才能有新的發現,科學家在從事研究時,也開始需要更先進的新科技和更高階的統計分析方法。
但無須擔心。等到科技成長的速度開始大幅減緩時(很可能就發生在這個世紀),科學和高等技術將扮演濟世救人的角色,普及的程度也將遠勝現在,但最重要的是:它們會趨於全球一致化。每個地方,每個文化、次文化,乃至每個人所面對的科技都是一樣的。瑞典、美國、不丹和辛巴威將擁有同樣的科技資訊。但人文學科卻可以幾乎無限期的繼續發展,並且變得愈來愈多樣化。
在未來的幾十年間,重大的技術進展很可能大多發生在所謂的BNR──也就是生物科技(biotechnology)、奈米技術(nanotechnology),和機器人學(robotics)──的領域。至於純科學方面,目前研究人員正致力推論地球生命的起源、設法創造人工生命體、研究基因置換術(gene substitution),與基因組的精確修飾技術、探究意識的物理性質,並企圖建造出思考速度和工作效率都高於大多數藍領和白領勞工的機器人。這類新式科技目前仍只是科幻小說中的情節,但不久之後(預期在幾十年內)它們就會實現。
因此,現在是我們必須坦誠面對問題的時候了。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修正一千多個有問題的基因。這些基因的等位基因會發生罕見的突變,導致遺傳性疾病,而最好的修正方法便是基因置換,也就是用一個正常的等位基因來替代突變的等位基因。這種方法雖然才剛剛發展出來,絕大部分尚未經過人體試驗,但我們預期它最終將可取代羊膜穿刺法。目前醫學界是以羊膜穿刺技術,來讀取胎兒的染色體結構和遺傳密碼,遇到胎兒有缺陷的狀況則實施墮胎手術,以避免胎兒出現殘疾或死產的狀況。有許多人反對實施這類墮胎手術,不過我猜想,他們或許不會反對進行基因置換術,因為這種手術就像是更換有缺陷的心臟瓣膜或不健全的腎臟一般。
這是人類憑藉自己的意志所進行的演化(volitional evolution)。這樣的演化還有一個更高等的形式,只是造成演化的原因沒有那麼直接罷了。那便是,目前由於人口遷徙和異族通婚日益頻繁,而導致的「人口均質化」現象(homogenization)。這現象導致「智人」的基因被大規模重新分配。族群之間的基因差異逐漸減少,但同一族群內的基因差異則有增加的趨勢,整體的結果則是人類的基因差異大幅增加。這些趨勢使得人類的「意志型演化」陷入兩難的局面。再過幾十年,連那些最短視近利的政治人物也會注意到這個問題。我們是否要引導人類演化的方向,以便增加我們所想要的特質出現的頻率?或是索性更進一步提高?還是我們要坐視不管,並且盡量往好處想?目前看來,在短期內,我們幾乎必然會選擇最後這一種做法。
以上所言並非科幻小說中的情節,也不可等閒視之。事實上,這些議題就像德州「該不該發放避孕用品給高中生」、「教科書該不該提到進化論」等論戰一般。生物學上另外一個已經引發大眾討論的相關問題則是:當愈來愈多的工作和決策由機器人負責執行時,人類要做些什麼呢?難道我們真的要以移植大腦和改良基因的方式,來提高人類的智商、改進我們的社會行為,以便和機器人競爭?果真如此,我們將會背離我們所承傳的人性,人類的境況也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這是人文學科最有能力解決的問題,也是它們之所以如此重要的另一個原因。說到這裡,我要對所謂的「存在保守主義」(existential conservatism,主張人的生物特性是一項神聖的資產,我們有義務要加以保存)投下贊成的一票。沒錯,人類在科技方面成就斐然,讓我們繼續努力;但在此同時,我們也要弘揚人文學科的價值,因為這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特質。既然人性乃是人文學科的泉源,是我們獨有的特質,也是人類未來之所繫,我們千萬不可用科技輕易加以改變。
(本文為《人類存在的意義:一個生物學家的思索》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人類存在的意義:一個生物學家的思索》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作者: 愛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
出版:如果出版
日期: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