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即不離》:溫柔地記錄下馬來亞共產黨

 

「親愛的祖父,你的死亡,不再是家族和國族的禁忌...」

 

 

  南風吹拂過橡膠林。那婆娑的翠綠,像祖父遺照肖像畫背景的綠,又似埋伏游擊隊的叢林那濃又深的綠。南風捎來細碎的聲響,是山頭裝卸槍彈的卡匣聲、山腰焚燒金紙的剝裂聲、山腳乳白樹液的滴答聲,沙沙地⋯⋯

 

  導演廖克發來台灣求學、學拍電影,幾次以移工、新移民主題片獲獎。這次他回到馬來西亞,要記錄下離開悲情城市般的家鄉、流徙在外的馬共成員。

 

  「你知道你爸爸嗎?」回憶中這是疏離多年後,導演廖克發對回憶中沒有父親的父親,說的第一句話。父親在老家,老家在馬來西亞霹靂州的實兆遠,實兆遠剛好是馬來亞共產黨最後一任總書記的出生地。實兆遠剛好也是身為馬共成員的祖父的喪命地。身為馬共成員太太的祖母,沒有去收屍、只有收住眼淚,默默割膠維生、默默藏著一幅肖像寫生,保全了差點成為全家人喪命地的實兆遠。

 

「你知道你爸爸嗎?」

 

  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獨立自決運動、冷戰、兩大陣營內部肅清等等,關於槍斃或失蹤的故事並不少見,有民族有國家的人都說得出一兩則。月黑風高和魚肚白日、橋下浮屍和坡上亂葬崗、叢林和膠林、直線史觀和斷線族譜、處決公告和銷聲匿跡,一段段都是常見情節。也許,多虧了這一段段鄉野奇譚,民族的記憶不敢遺忘、國家的正義必須轉型,馬共高層的文獻成為重要史料、革命領導的見聞成為時代見證。

 

  難得一見的是,非關大民族大國家、廖導演《不即不離》這樣一部關注馬共小人物的紀錄片。為了補述自己和父親之間,曾經的無語及父親和祖父之間的失語,他走訪星港廣泰,記錄下年邁的馬共成員親身打仗、親自掩埋同志、親手送走親生骨肉的曾經。不尋常的身世迫使馬共成員們蝸居異鄉,而廖導演來自家鄉的拜訪好似尋常祖孫相聚。操著尋常的馬來西亞口音喝著白咖啡,紀錄片裡的他們拿著泛黃舊照片,談論著當年不尋常的勇敢夢想。

 

  從被引入熱帶經濟作物園的華工苦力、爭取脫離殖民統治、反抗日軍佔領環太平洋、奮鬥回歸的英國政府、抵擋斷絕群眾支援的新村遷移和白區計畫、肅反分裂、到馬來西亞聯邦獨立後簽訂「合艾和平條約」放棄武裝,備受打壓的共產黨篳路藍縷。很難想像,幾十年前,有的成員為躲避逼婚、逃離強暴、學習讀書寫字、混口飯吃而加入共產黨;很難想像,幾十年後,有的成員仍隱姓埋名、流亡海外、沒有國籍、回不了馬來西亞卻不悔恨共產黨。

 

  沒有深奧的理論、沒有高遠的理念,不等於沒有理想。廖導演記錄下長輩們的娓娓道來,共同整頓武器、齊唱游擊隊之歌、集體生活互助,侃侃而談倖存前後的顛沛流離、顛沛流離前後的倖存──活著說出自己的故事終於不再是理想。廖導演也記錄下紅色的星芒烈士紀念碑、灰撲撲的歷史檔案、橘色的鳳凰花、銀亮的鬢髮、青色的墳塚、黑絲質的頭巾,以及高齡華馬印泰共產黨成員的團聚──族群和諧共處也終於可以不再是理想。

 

活著說出自己的故事終於不再是理想。

 

  《不即不離》記錄了不在馬來西亞的人們在馬來西亞成為馬來西亞前的過去,記錄了在馬來西亞成為馬來西亞後不在馬來西亞的人們的如今。雖然廖導演的祖父已無法開口,紀錄片的上映讓這些獨一無二的生命經驗說得出口了。年邁的馬共成員們說的不是難懂的大敘事,而是平易近人的小故事,像炒子彈的小趣聞、拼組碎石碑的小逸事或賣花勸募的小調。

 

  相對大國家大民族,馬來亞共產黨成員是小人物。如今這些小人物們長期受到忽視的過去,與雙溪毛糯痲瘋病院掩護抗日馬共成員、馬共成員落腳邊境和平村友誼村等其他長期受到忽視的過去,可能隨著《不即不離》逐漸被看見。就像廖導演的祖父,溫柔的馬共紀錄片讓廖家人看見了遺照肖像畫那綠色的背景之後,是祖父身後不即不離的南風,吹拂過祖母望穿槍響的叢林、父親年幼提著桶子工作的膠林、家人年年祭奠的實兆遠山林。

 

(本文內容參考「社會公義影展」,廖導演《妮雅的門》座談。)

 

 

 

 

電影資訊

不即不離》(Absent Without Leave)-廖克發,2016[台灣]

你可能會喜歡

孤高的基督與墮落的撒旦:從心理動力透視 Lars von Trier《撒旦的情與慾》之親密關係

睡美人醒來之後,沒有愛上鄰國王子:《愛情昏迷中》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新加坡2066》

身體越熱絡,心靈越寂寞:《跨越大西洋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