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桐島退社了》:高中生活的重新在場

 

這麼一件無聊小事能影響一干角色的生活,原因無非是,高中生活真的太無聊了。

 

 

  關於高中生活,這段注定離所有成年人越來越遠的時光,出於不可解的原因,許多人卻用一種不成比例的熱情追憶它。無論「純愛」、「熱血」或者「霸凌」、「陰暗」,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一切與高中沾上邊的都泛著一種曖昧的光澤。《聽說桐島退社了》一反這種追憶式的朦朧色調,選擇以一個風雲人物的失蹤為引子,藉由各種精準的校園細節,使觀眾重新「在場」。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部以校園為背景的青春片,不如說它再現的就是校園的狀態本身。

 

  第一次聽到《聽說桐島退社了》這個片名時,我所想像的桐島是群體生活中最灰暗不起眼的魯蛇,也許因為霸凌而退社,沒人在乎他存在與否,「聽說」只是漫不經心的八卦,可有可無的話題。然而事實完全相反,電影中的桐島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不僅人長得好看,排球也打得好,女友更理所當然是學校校花,在校園這個封閉而階級嚴明的小社會裡,桐島無疑是金字塔頂端的存在。也因此,他無預警的退社在平時交往的上層圈子、交集不深的普通學生,甚至毫不相干的邊緣社團裡,都掀起了相當波瀾。

 

  為什麼這麼無聊的事可以掀起波瀾呢?這個簡單但終極的問題,成了《聽說桐島退社了》兩極化評價的分岔點,預期驚人真相的觀眾終將失望,因為這是一部「沒有發生」大於「確實發生」的電影,桐島確實消失了,但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交代他退社的原因,以及他消失後的去處,觀眾與角色同在五里霧中,甚至連桐島本人都沒見到。事實上,這麼一件無聊小事能影響一干角色的生活,原因無非是,高中生活真的太無聊了。

 

  這樣的無聊是一種日後難再擁有的狀態,體現於對所有瑣事的關心,即使成年以後仍然對人生感到無聊,卻不會再以如此微觀的角度,去放大自身對於周遭世界的感知。《小太陽的願望》裡形容高中:「如果你一覺睡到十八歲……,想想看,你會錯過少折磨啊。高中這幾年正是你一生最精華的痛苦時光。你這輩子找不到更好的痛苦了。」在這點上,《聽說桐島退社了》中諸多細節,無疑精準還原了高中生活裡那種敏感、細膩、在團體中尋找自己的定位,但同時又對自己充滿懷疑的狀態。

 

校花雖然身為桐島的女友,卻比其他人更晚知道桐島退社的消息。

 

  首先是上層的女生小團體,由校花、校花的跟班、和兩個羽球社的社員組成,校花雖然身為桐島的女友,卻比其他人更晚知道桐島退社的消息,當其他人試圖從她這裡問到桐島退社的真相時,同樣連絡不到桐島的她,面子就有些掛不住了。校花的跟班沙奈處處討好校花,一方面小心翼翼不敢惹她生氣,一方面卻又對校園底層的魯蛇百般嘲笑。兩人在這四人小團體中自成較高的階級。另外兩個羽球社員--小霞和實果--則明顯依附著校花二人組的光環。她們認為校花二人組膚淺八卦,但又享受與她們同一個圈子帶來的虛榮感,雖然有時對上層女孩的那種惡毒感到不安,但也不敢出聲反對。實果真心喜愛羽球,但謊稱自己是為了申請大學而加入社團。小霞喜歡B級片,對電影社的前田頗有好感,但其他人嘲笑前田的電影時,她也並不辯駁。四人關係的表面和平,在桐島消失後漸漸破裂,彼此間的矛盾也逐漸加深。

 

 

  實果暗戀替補桐島的球員風助,無論是受他不懈的努力吸引,或者同為二流的同病相憐,這種無法明說的心事,都使她無法再忍受沙奈對排球隊的嘲笑。小霞同樣與上層階級若即若離,但似乎沒有明確原因。她總是站在安全的位置,用模糊的話掩飾真正的想法:「我不懂」、「我忘了」、「不確定」,總是不把話說死,明哲保身的哲學。片中給了她許多若有所思的眼神特寫,但唯一說出想法的時刻,是在餐廳遇到前田,鼓勵他「電影拍好給我看」時。這種疏離的角色,使她能與各方保持友好關係,也使得她在天台上搧沙奈的一巴掌,格外的耐人尋味--那一巴掌究竟是為了實果還是為了自己呢?小霞會從此變得積極,表達與其他人不同的看法嗎?電影中並沒有明確答案。

 

小霞總是站在安全的位置,用模糊的話掩飾真正的想法:「我不懂」、「我忘了」、「不確定」。

 

  相較之下,桐島的死黨似乎沒有那麼多矛盾,以宏樹為首的三人天天打籃球等待桐島,一邊百無聊賴地打打嘴砲,等待的時光好像也就這麼過去了。三人都沒有社團生活,宏樹雖然天天揹著棒球社的袋子,但並沒有要去練習的意思。直到桐島退社後,這段籃球時光開始變得毫無意義。宏樹雖然號稱桐島的好哥們,但同樣對退社的事毫不知情,他的生活圍著桐島轉,始終沒有特別熱衷的興趣。就像漫無目的的籃球時光,雖然還是吸引了許多女生,但本質上的意義是空乏的。

 

  與宏樹相對的角色是電影社長前田,前田身材矮小、動作笨拙、戴著總是滑下鼻樑的眼鏡,就連拍支影片都被百般刁難。然而他雖沒有熱血吶喊,卻處處流露對電影的愛。這兩個活在平行世界的角色,卻在最後一場天台的戲相遇了,宏樹拿著前田的八釐米相機問前田:「將來要當導演嗎?」前田回答:「應該不行吧。」宏樹又問:「那為什麼要特地扛著這麼髒的相機來拍電影?」前田說:「那是因為,有時候,我們喜歡的電影和自己正在拍的電影,剛好能產生聯繫,真的是偶爾喔、偶爾……」這樣的回答成為宏樹心中茫然的致命一擊,當前田搶過相機反拍宏樹,並稱讚他真的很帥時,宏樹只能轉過頭哭了。電影提出了異常殘酷的問題:作為二流的角色,為了所有無用之事做無用的努力,意義到底為何?或者表面風光但內心空虛,意義又為何呢?

 

「將來要當導演嗎?」「應該不行吧。」「那為什麼要特地扛著這麼髒的相機來拍電影?」

 

  當然,除了觀眾無從知曉的桐島以外,劇中所有角色或多或少都是二流的,即使在高中這個封閉的環境的金字塔頂端,畢業後也很快會變得平庸。如此,高中生活的意義又為何呢?劇中有幾個不同角色,就有幾種不同回答。人物成了推動敘事的最大動力,這些各自掛念著小奸小惡的高中生們,雖然煩惱微不足道,但真要細究起來,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延伸出另一部電影。

 

  於是,就不得不提電影的敘述方式了,藉由視角的轉換,一個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的主幹變得血肉豐滿。從星期五到星期二,一再重複的事件,從不同人的角度就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樣的敘述方式,使得人物形象更為立體。此外,電影中的無數細節:某些女孩總是比別人精緻的髮妝、書包上招搖的吊飾、體育課總踢不到球的魯蛇、特別會和女生嬉鬧的男生;或者為了不被嘲笑而撒的謊、為了暗戀的人而起伏的心情……,這一切身處其中時以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抽離開來才意識到所有細節都暗藏深意。導演既捕捉了這些組成「高中生活」的吉光片羽,又將之安放在絕佳的位置,使得動靜之間,那些屬於個人的舊日光影,以一種共通的形式被召喚回來。電影中群戲的調度也非常精彩,其中一幕前田從教室左前方轉頭偷看教室中間的小霞,小霞也若有所思地抬起頭,對到眼的卻是剛從前門走進來的沙奈,她傾身向前和沙奈互道早安,先前被小霞擋住的澤島出現在畫面右後方,前田趕緊轉回視線,和沙奈是情敵的澤島卻多看了一眼。這一組對角線的連鎖反應,點出了每個人內心的洶湧心思,如此幾個目光的交換就能如此牽動情緒,也難怪桐島消失會引起巨大的震撼了。

 

雖然遠遠看來還是鬧劇一場,但同時也是珍稀無比的、與所愛事物產生聯繫的一刻。

 

  然而,無論如何震撼,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前田在失去(想像中的)小霞後明顯變得強硬,一反先前畏畏縮縮、缺乏自信、不敢在公共場合談論殭屍片的尷尬,在兩次與管樂社澤島的交涉中,他從被逼著交談到主動溝通,最後在天台上也開始為了自己珍視之物堅強起來,「當成《死亡日記》來拍!」雖然遠遠看來還是鬧劇一場,但同時也是珍稀無比的、與所愛事物產生聯繫的一刻。而同樣失去了桐島的眾多角色,也正站在那個被迫成長的轉捩點,說青春殘酷都有點誇大了,那不過就是,必須重新找到自己的路,然後繼續走下去。

 

 

 

電影資訊

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部活やめるってよ)-吉田大八,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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