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部片被標示為「公路電影」的時候,你知道你該期待什麼,還有更重要的,不應該期待什麼。瑞典導演尤納斯賽柏格奧格森(Jonas Selberg Augustsén)的首部長片,帶著冷硬風格,大方走入公路類型之中。
故事開頭,祖母打電話給孫女說:「時鐘該回家了。」年輕人到鐘錶店,才發現鐘放了一年還沒修好,師傅說他們在等德國送來零件。大家都知道,時鐘沒有真的壞掉,它還在走,只是不會叫了。不過,很明顯的,時鐘被遺忘,直到祖母來自遠方的招喚才被重新想起。這是電影的首個意象,意象不需明說,透過一系列冷靜的定點鏡頭,主要人物們無辜兮兮地撐起一個詩意的世界。
兩男一女,攜帶祖母的老鐘,乘老式轎車,開上瑞典的漫漫公路。
公路電影的結構大多如是,故事在上路後正式啟動:有的序曲比較長,有的比較短,但終歸要上路的。如果說好的公路電影有其政治批判的話,那是因為地域與地景隨著旅途展開。我們當然不能忘布西亞對(後)現代社會的分析:地圖以及各式平面繪圖媒介取代立體的、永恆局部展現的現實。太好了,公路電影簡直是對現實荒漠化的抗爭。矗立在路旁的放大物件,像某種不正經的寓言,車窗外的流動景色,溫習久被遺忘的觀看方式。
《公路陌影》(The Garbage Helicopter)由黑幕銜接故事段落,旅途的各片段發展到一定程度後,便切接到黑幕,嘎然而止。單調的剪接規則傳遞了一種時間感受,段落的時間是連續的,僅管在整趟旅程中佔相當小的比例,連續的時間性已使「事件」成立,而事件讓人得以確認自己的存在。相反地,連接段落的黑幕暗示較為大量的時間消耗,黑幕一方面作為影像的標點符號,提醒時間的進程,另一方面刪節了觀眾不得而知的片段,結果產生抽象的時間感受:我們還不曉得過了多久,影像又武斷地擷取旅途的碎片。
簡化到最簡,在其中一種公路電影中,觀看方式及時間感受即是作為傳統劇情之替代。除此之外,《公路陌影》裡值得注意的,還有套語的操作和語言遊戲。有兩句話不斷在電影中出現,第一是:「它(時鐘)沒有壞,只是不會叫了。」第二:「我們會說瑞典話。」乍聽之下再平常不過,然而在百無聊賴的旅途中,句子變得顯眼,帶著時鐘的瑞典青年背負了物件,也背負某種身份。兩句話,好似他們能掌握的,由自身延伸出的基本道理。話語經過反覆操作後成了套語,日常意義變得詭譎,歸根究底,語言本身含藏令人不安的反面。「它沒有壞,只是不會叫了。」底下是否有哲學命題的存在?一個不會叫的鐘算不算壞掉?鐘壞了便不會走,那它勢必因時間的暫停而不會叫了?如果把悄悄呼應的祖母和時鐘意象疊合,那我們是否能緊接說,祖母還沒有壞朽,只是沒有辦法準確表達自我?到最後,祖母只說出了一個不可能的謎語解答:「垃圾直升機」。對了,謎語,父親送給旅人的字謎遊戲,成為三人在旅途中少數練習語言的工具。而整部片幾乎也呈現謎語的樣態。
一股虛無氛圍瀰漫,攝影機紀錄移動的過程,那多半是被敘事電影捨棄的。《公路陌影》展示一趟缺乏戲劇元素的旅行,由出發開始,抵達後結束。無盡的馬路拉長時間的感受,直到他們遇見偷藝術品的竊賊,終於才找回時間的標記。然而,「雅賊」的故事線似乎無法順暢延伸,反而成為電影中較為彆腳的部份。片末祖母的夢境同樣彆扭,兩個段落打破電影原來的剪接規則,以較黏膩的視覺效果深入意識。不難理解導演為何想安插這樣的段落,整部片一致、疏離的定點鏡頭凝視事物的表面,三個人物彷彿會說話的空殼,他們所遇見的一切,很不幸地,也只剩一層表面樣貌。如果缺少形式破格的片段,觀眾即如整整兩小時浸泡在冷水之中,但這兩個片段的加入,也僅讓我們察覺到水溫的些微變化,整體而言依舊冷冽不堪。影片前段的簡潔造就了它的風格,導演甚至懶得說明三人是什麼關係;影片後段的幾個鋪張段落打破了風格,依舊缺乏解釋的效果,反而生長出稍嫌紛亂的枝節。
在《公路陌影》的電影色調、故事結構和表演方式之中,看得到早年的賈木許,幾乎與《天堂陌影》遙遙呼應,說到冷硬、詼諧的調性,《公路陌影》絕非開創者。另外,它的類型印記亦不免令人想起溫德斯(一名替公路電影「封路」的導演)。儘管如此,對一名拍攝首部長片的導演而言,透過即有的類型與風格說話,已算是足夠,而他也展現了令人莞爾的感受力:《公路陌影》像一則不怎麼樣的笑話,時鐘回歸,祖母卻被救護車接走,三名年輕人如是駛入一片如此陳舊的意象,連同整部電影,解謎不力,簡直協同消失在事物的影子之中。
電影資訊
《公路陌影》(The Garbage Helicopter)─Jonas Selberg Augustsén,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