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國邊陲夢想普羅旺斯:《日曜日式散步者》

 

我為了看靜物閉上眼睛

夢中誕生的奇蹟

轉動的桃色的甘美

春天驚慌的頭腦如夢似地

央求著破碎的記憶

 

-〈日曜日式的散步者〉,水蔭萍

 

以極度詩化的影像與聲音,黃亞歷的《日曜日式散步者》重建了台灣超現實主義文學先驅風車詩社的時代斷面。

 

 

  有些人看《日曜日式散步者》會睡著,有些人會被洪水般的美學衝擊拍打得睡不著。彷彿開超現實主義藝術史展覽似的大量影像、畫作,潛入潛出神出鬼沒的人聲、樂響、環境音,因為語言特性而富有音律節奏的口白──這是部容不得你睡著的絕美紀錄片。

 

  但關於這部影片的美,並非本文打算討論的重點。日治時期1930年代風車詩社詩人的超現實美學造詣有多高,實在太過明顯而無需長篇大論,只要念上幾段作品就能明白。然而風車詩社成員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的理念之爭,則幾乎與審美本身無關,而跟意識型態有關。 

 

  用台灣語文書寫的才是台灣文學,寫島上小民百態的才是台灣文學,抱持此類信仰的作家批判風車詩社詩人運用與人民疏離的日文、書寫與土地疏離的情感。然而如同《日曜日式散步者》中引用的,詩人李張瑞反擊這樣的指控,並且諷刺「左上角的台灣作家」如何自我感覺良好的代言「本土」:「某種意味的英雄主義下選擇了普羅文學這樣輕率的文學態度,我絕對排斥。讀了普羅文學二、三個作品就自稱是農民的代言人,我不得不寒心。

 

「風車詩社」得名自法國風車劇場,這名稱表現了創社者的文藝品味。

 

  這類爭議聽起來就像是,馬奎斯身為哥倫比亞人是否不應用歐洲征服者的語言西班牙文寫作?聶魯達作為土生土長智利人為何不寫智利社會寫實作品而要寫一大堆跟女人肉體、月亮、潮汐有關的詩?風車詩社成立於1933年,當時台灣已經劃歸日本接近四十年,詩社成員全部都「出生即為日本人」,透過熟悉的官方語言──日語──接觸到了前衛的歐陸文學和藝術。人手一本普魯斯特研究,討論著馬拉美和尚·考克,滿口達達主義,稱頌薩爾瓦多‧達利的畫作。

 

  這是一群或許太過幸運引人嫉妒的文青,如果他們不懂日語,只懂漢文,那麼絕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如此多的文藝資源。如果他們出身貧窮無以自足,那麼也不會有閑情逸致神交萬里之外的普魯斯特。這群殖民地的青年,把遭受殖民的牢籠翻轉成了探索世界的鑰匙──島外的世界如此廣闊,他們用書把自己墊得很高,腦袋宛若在雲裡。

 

《日曜日式散步者》以大量的藝術作品呈現上世紀30年代超現實主義藝術氛圍。

 

  風車詩社詩人自詡為日本的普羅旺斯,要用南方的心靈,建立另一個文學傳統。這並非「國境之南」的想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國土之南」。他們寫詩的姿態,像個屬於全世界的自由人。風車詩社超越了當代,也超越了台灣,於是成了瑰麗而詭異的存在。

 

  然後戰爭來了,砲火的煙灰落在肩膀上,擋住了他們的眼睛與去路。想像中牢不可破的日本帝國,以及大東亞文學幻夢,在一次又一次的空襲中萎頓,就像把受傷的腳收回去似的,日本徘徊的影子終於離開了台灣。穿著戰靴的中國軍人走了進來,那些夾道歡迎的民眾,與日本長官視巡時揮舞太陽旗的婦孺,看起來並無二致。不知有多少是真心?或許兩次都是。

 

「蝴蝶一隻渡過韃靼海峽去了。」

 

  這不是詩人的末日,這本不該是詩人的末日。不會的中國北方語言,再學就好。不熟悉的一批統治者,重新熟悉就好。處處農田溝渠遍佈的島上,水利會灌溉技師總是需要的,人口如此密集的地方,救命的醫生總是需要的,在那小小的古都,記者總是需要的。每個人的存在都是被需要的,他們寫不寫詩,沒有關係。

 

  但這部影片結束在風車詩社詩人,同時也是農田水利會職員李張瑞遭到槍決的文件與絕筆詩。曾經如此奔放鄙棄偽左派的李張瑞,因為發起讀書會而意外捲入共諜案,原判處徒刑,後遭蔣氏改為死刑。對比短短一生前後遭遇,絕大的諷刺。

  

  對照日治時期台灣文學本土組大手楊逵,同樣下獄差點死刑,顯示這個新殖民政權上台之後的本質:關心本土的人要死,關心藝術的人也要死。無非都是要死,有什麼不同?

 

  《日曜日式散步者》並不活在薔薇色的世界裡,儘管已經嘗到了「桃色的甘美」,但他們艱難走在帝國夢醒的邊緣。因為名為日曜日的星期日過了,就是星期一。真相都會如實揭曉,但在此刻還沒。一切都還有著另一種可能。

 

 

要告別的時間

砂上有風越過

明亮的樹影

我將它取名為

刺激性的幸福

 

-〈日曜日式的散步者〉,水蔭萍

 

 

 

 

電影資訊

日曜日式散步者》(Le Moulin)-黃亞歷,2016

 

書籍資訊

《日曜日式散步者:風車詩社及其時代》-行人,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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