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單身這回事-《艾倫‧狄波頓的人生學校:開始享受獨處》

 

「仔細想想,獨處其實簡單得可以,你閱讀這本書並非因為想學會獨處,而是因為想知道為何自己『想要獨處』;為何獨處這個主題會讓你產生渴望、卻又感到深深的不安。你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開始享受獨處》中文版書封。 

 

文|莎拉・梅特蘭

譯|徐昊

 

  「老處女」(spinster,字面上為紡紗者的意思)這個字在中世紀其實是個讚美詞。Spinster 是擅長紡紗的人,通常是女性:擅長紡織的女性可以自給自足,這也是中世紀女性達成經濟獨立的少數途徑之一。這個詞後來廣泛應用到所有女性身上,表示適婚年齡的女性是自由選擇進入這段關係,而非出於經濟窘迫。現在這個詞成了人身攻擊,因為我們「害怕」這種女性可能有「反社會人格」,而這種關於單身這回事恐懼也延伸到了男性身上。

 

  單身和獨處就跟吸菸一樣,是任何人都覺得自己能隨口無禮批評的特質:這種情況相當嚴重(而且還跟吸菸一樣,會被認為是你自己的錯),甚至連一般的社交禮儀和容忍度都會被拋到腦後。

 

 

任何人都不應該單身。

我這輩子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有輸有贏,也體驗過愛情的樣貌。但,現在看來,我似乎命中注定要享受單身的生活。

我一直以來都不太介意,但現在卻起了點疙瘩。舉晚宴為例吧,總會有人開口問我:「為什麼你沒伴?」這問題通常會出自倆倆結伴的賓客口中,而且通常他或她都還會向身旁的伴使個眼色,所以其實是兩個人都想問這個問題。

我會試著回答:「我找不到適合的人……我是個可悲又可憐的幼稚男人……我不會愛人……我是叛逆的傢伙,我寧願跟長頸鹿在一起。」

任何答案都不可能讓對方滿足,發問的人也不預期會聽到什麼正面答案。我只是在掩飾深到骨子裡、已經在啃蝕人生的孤獨感而已。發問的人也知道這件事,而且我的情況還能夠讓他們感到安心、感到安全。

他們從成雙成對的城堡裡頭睥睨著我,慶幸自己不用淪落到這般命運。但我倒想反問他們:「你為什麼要妥協跟他在一起?你為什麼會跟她困在一塊兒?你們為什麼這麼害怕孤單?」這些問題肯定會讓人覺得直接無禮……

單身男女對其他單身分子、或對自己可能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任何人都不應該單身。如果我們單身,肯定是出了什麼毛病。

 

(吉姆·弗雷爾,BBC線上雜誌,二○一二年十一月號)

 

 

  從這兩個例子可以明顯看出,社會將單身男女形容成「可悲」還不夠。通常提及自認為悲傷的事情時,我們都會躡手躡腳,甚或過份如履薄冰。我們不會輕易開口評論許多悲傷的事件,大多數人還會盡可能避開死亡、無子、殘缺和末期疾病等話題。在晚宴上問人殘疾和疤痕的由來並不符合社交規範。我想,沈浸在自己幸福泡泡裡頭的情侶少有想像力,以致於認為獨處的人肯定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這說起來也還算合理。但是事實沒那麼簡單:薇奇·瓦德的語氣不僅僅是憐憫而已。「有人也會對這些男性產生懼怕」這句話第一眼看起來充滿關心與善意,但是她接著將自己抽離:她自己並不害怕,而是「有人會懼怕他們」。她表面的憐憫很快就變成了批判:一個「值得」的男人會尋找結婚的對象;如果並非如此,那麼他們就有心理健康的「毛病」,而且很可能有「反社會人格」。

 

  以下清單列出反社會人格的特徵,參考了H·克雷克力(H.Cleckley)與R·海爾(R. Hare)的心理病態檢查表:

 

油腔滑調與膚淺的魅力

城府重又狡猾

自我意識感極重

說謊成性

不會懊悔、羞愧或有罪惡感

膚淺的情緒:無法跟他人產生真正的情感依賴

無法愛人

需要刺激

麻木不仁/缺乏移情心

行為控制不佳/個性衝動

早期行為問題/青少年叛逆

不負責任/不可靠

性行為不檢點

缺乏實際的人生計劃/寄生蟲生活方式

角色多變,可能是罪犯也可能是創業家

 

  薇奇·瓦德真心相信每個三十五歲以上的未婚男子都有這種嚴重的精神疾病嗎?她似乎還真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她是在害怕嗎?她在文章裡頭寫道:在她所住的紐約,單身女性的數量比男性多多了,如果她真的認為女性要自認身心健康,就必須有穩定交往的伴侶,那麼追求不同目標的異性八成也令她感到不安。用心理病態學套用在異議者身上是個非常老套的策略,尤其是在討論價值觀時。

 

  「他們很悲傷,他們腦袋肯定有點錯亂」這句話是掩飾恐懼的好方法。不過,偶爾也會聽到另一種說法:「他們不難過,他們腦袋肯定有點錯亂」。我母親滿六十歲不久後就成了寡婦,人生最後的二十五年都是獨居度過。在我眼裡,她生前似乎無法再次接受自己恢復單身。她深受眾多親朋好友喜愛,當中還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但是,我認為她在我父親死後感到寂寞萬分,而且似乎根本無法接受我喜歡獨處這件事。在她看來,我拋棄了婚姻,但竟然還能開心不已,這點讓她相當震驚。而且她三不五時會攻擊我的道德準則:我很自私。

 

  自己一個人生活、甚至還樂在其中,是我自私。

 

  有趣的是,這是非常奇怪的指控。西元四世紀時,有一群熱衷的年輕基督教徒成群離開亞歷山卓,在埃及沙漠成了隱士。他們的主教巴賽爾生氣地問了其中一位:「你們在沙漠裡要洗誰的腳?」這話暗示他們在人群外找尋救贖,根本不是在散播真理或拯救窮人,就只是自私而已。這主題至今不斷在人類社會中浮上檯面,尤其是在十八世紀,不過現代社會卻露出了一道曙光,因為我們的「公民」道德或公共義務標準已不再像以往一樣高。追求自我滿足、表達感受、真實做自己且追求幸福已經成了我們的義務,但奇怪的是我們卻不能靠一己之力達成。

 

  這項控訴演變至今,道德譴責力前所未見地高,但邏輯也前所未見地薄弱。我每月會替《聖碑》(The Tablet,天主教週刊)寫一篇專欄,一部分內容會談到獨居生活。有一天我寫到可能出現的責任衝突:「想隱居的人對於朋友的需求與要求究竟該多『大方』?」各位可能會認為讀者群大半是天主教信眾,對於獨居生活應該會較能體諒,畢竟天主教的背後也有悠久(又可敬)的獨處傳統。但是,我卻收到了幾封惡毒的來信,其中一位讀者從來沒見過我,但竟覺得自己有立場寫下一封長長的批評信,裡頭甚至還出現了這種發言:

 

既然你是個生來就毫無情感、還對他人懷抱怨念的人,那你最好縮回去自己的自私小世界裡頭,對大家都好;但你至少也該坦白一點。

 

  不過,我還是不清楚為何選擇獨自生活須要如此受到道德譴責。首先,獨居根本是件芝麻小事,但卻在這麼多人心中激起強烈的反彈。大家口中有許多不同控訴,但要找出這些話背後的實際意義卻非常困難,八成是因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確切意義為何。舉例來說,「悲傷」的控訴無法令人反駁,不是因為這是事實,而是因為說你不開心的人覺得他比你更瞭解你的情緒狀態。如果你回答「其實不會,我很開心啊」,他們肯定會拒絕相信,好證明自己的論點。最近有些人會來安慰我,還在我回答自己很開心時這麼說:「你可能會以為自己很開心。」但是開心是種感覺,我不用多加思考,就可以直接感受到。當然,我也有可能是活在一座假天堂裡頭,光鮮亮麗的幸福表面很快崩塌,但現在只有兩種可能:我不是在說謊、就是實話實說。就情緒的本質來看,我不可能在沒有真正感到開心的情況下自以為開心。如果我說出任何回應,整個對話就會變成小學生的鬥嘴,「你有,我才沒有;你有,我才沒有」。

 

  另一方面,腦袋錯亂或壞人的控訴就比較好回應了。

 

  不過,在看這些論點之前,我們必須先建立起批評者對於「太過」孤單的準則。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我們才會覺得一個人變成了危險的瘋子或邪惡的罪人呢?移居滿潮時才到得了的無人島?打電話告訴朋友今晚想獨處、不想參加聚會,或為了耳根子清靜取消未來四個月的社交活動,兩者之間有著相當明顯差別。年齡與環境、獨處時所做的事也可能是影響因素:四個月不出房門的年輕人,與決定趁著假期獨自走完四百公里登山道的成年人,兩者有很大的差別。如果你是在寫本大作或完成什麼了不起的活動,比起批評,其他人更可能表示欣賞你的「勇敢」和「決心」。艾倫·麥克阿瑟(Ellen MacArthur)二○○五年打破了單人帆船環球紀錄,自己獨處了七十一天十四小時十八分又三十三秒,但大多人都不會覺得她是悲傷錯亂的壞蛋。

 

  我沒有什麼數據佐證,但我總覺得,社會不太介意偶爾的獨處,或是為了特殊與有趣的目的進行的獨處,尤其是如果當事人其他時間都展現出良好的社交能力。但是,我們似乎無法忍受有些人把大半輩子拿來獨處、作為自己理想的幸福標準。

 

 

(本文為《艾倫‧狄波頓的人生學校:開始享受獨處》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艾倫‧狄波頓的人生學校:開始享受獨處》 How to Be Alone

作者:莎拉・梅特蘭(Sara Maitland)

出版:時報文化

日期:2016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黑鳥不哭》:故事必須被訴說,歌聲必須被聽見

韋勒貝克與《血清素》中的自我蛻變

給愛麗絲高夫曼的一封信:《全員在逃》的學術倫理極限

仍在椰子殼下─《信仰之外:重返非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