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龍:《老人恐怖分子》

 

《老人恐怖分子》中文版書封。

 

 

文|村上龍

譯|張智淵 

 

  我問今野,員工的ID卡管理得嚴不嚴。除非使用來福槍或手榴彈,否則就無法從門口進行恐怖攻擊。必須進入大廳內。恐怖分子不太可能填寫入內申請單,在櫃檯領取訪客入內卡。如果是伊斯蘭激進派的自爆恐怖攻擊,那就另當別論,不然在櫃檯被記得長相是致命的。

  「要獲得很簡單。」

  今野的目光一一追著進入大廳的女人如此說道,面露苦笑。

  「因為也大量分發給外部人員,經常無法回收契約過期人員的卡片。所以,其實必須定期地更新IC晶片,但是畢竟數量眾多,沒辦法那麼頻繁地更新。還有,遺失的人也很多。也有很多員工放在包包,所以搶奪包包就能輕易到手。」

  今野一面如此說道,一面說「啊,是不是那個女人?」,指著一名身穿豹紋的花稍長褲套裝,從門口朝這邊走來的中年女子。女子提著一個偏大的四方盒形包。大概是女演員的隨身化妝師。

  突然間,我內心感到一股莫名的騷動。原因不是女化妝師,而是她前面的年輕男子。他的服裝極為普通,身穿電視台年輕製作人員常穿的那種連帽背心,以及卡其色的迷彩褲。鞋子是綁鞋帶的戶外短靴。他將常用於攝影器材的銀色硬鋁製手提箱放在推車上,肩上背著布製斜肩包,走在前面幾步的一群攝影人員之後,進入了大廳內。他的舉止並不奇怪。既沒有慌張地四處張望,也沒有在意背後,更沒有像是要遮掩長相似的,不自然地低著頭。他沒有戴太陽眼鏡,抬頭挺胸,看起來光明正大地走著。五官也算是端正,不顯眼的體型是隨處可見的中等身材。

 

  但是,他的眼神飄浮於半空中,不曉得看著哪裡在走路。而且動作宛如扯線人偶或機器人似的異常規律。我至今曾在新聞的影像中,看過幾個這種年輕人,也在採訪時實際見過。典型的是去年發生在澀谷,人稱「突砍」的隨機砍人案。突砍是「突然砍殺」的縮詞,似乎產生於網路。成為突砍的語源的年輕人走在道玄坂,突然用生魚片刀砍殺周圍的人們。倖免於難的行人以行動電話拍下完整經過,在網路上流出這段影片。他的服裝很普通,髮型和長相也很普通,並沒有採取令人起疑的態度,但是眼神渙散,走路方式奇怪。一步一步地伸出左手和右腳,接著伸出右手和左腳,動作像是一一思考之後才移動身體。而他忽然停下腳步,拿出原本放在懷裡的細長菜刀,依舊以機械式的動作,突然砍向走在周圍的人,殺傷八人,而當他將菜刀刺進一人胸口,被骨頭卡住而拔不出來時,遭到制伏。

 

  有人說第一起突砍案是發生在一九九九年的池袋,也有人說是二○○八年的秋葉原,但我認為應該是三年前,二○一五年發生在福岡的案件。池袋和秋葉原的犯人都算是處於亢奮狀態。秋葉原的犯人是開卡車衝撞人群,發出怪聲地襲擊人們。但是,在福岡天神的地下街殺死七人,使十幾人受重傷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眼神無力,動作機械式。感覺像是在被誰操控。他不是從一開始就處於亢奮狀態地砍殺,而是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僵硬的動作忽然停止,然後像是開啟開關似的,突然展開犯罪行為。

 

  那名年輕男子進入大廳之後,沿著接待空間的螢幕面板,緩緩地朝內側前進。僵硬的動作一直沒有改變。我的心跳開始加速。突砍的新聞影像和恐怖攻擊這四個字混在一起,開始在腦海中不停旋轉。除了警衛之外,沒有人注意到那名男子。因為大廳彷彿尖峰時間的車站內一樣,人潮眾多,而且那名男子並沒有亢奮地鬼吼鬼叫,或者揮舞凶器。若只是眼神渙散,走路方式僵硬,不會有人注目或警戒。假如沒有恐怖攻擊的預告,恐怕連我也不會察覺。

  「你怎麼了嗎?」

  今野盯著我的臉,如此問道。我的臉色一定變了。大廳裡,人們熙來攘往,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忽隱忽現,踩著不自然而規律的機械式步伐,往內側前進。我告訴今野「等我一下」,追在他身後。我該大喊,叫大家快逃嗎?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男子是突砍。假如男子事先遭到壓制,恐怖攻擊以未遂告終,我就無法寫報導。但是,假如男子真的是恐怖分子,接下來會發生慘案的話,我也不能只顧一己之私。我決定假如男子取出刀刃,我就要大聲喊叫,告知眾人危險,探尋公事包內,右手抓住相機,以便能夠馬上拿出來。

  「請等一下。你到底怎麼了?」

  我聽見背後的今野的聲音。在前方三公尺左右前進的男子,不久之後停下腳步,盯著位於內側的接待空間,確認沒有半個人之後,進入隔間,坐在摺疊椅上。

  「那個男人怎麼了嗎?」

  今野一臉詫異地如此問道。我說「他有點怪」,偷偷地往隔間內瞧。男子坐在摺疊椅上,正要打開硬鋁製手提箱。

  「為什麼呢?他是攝影小組的外部人員吧?畢竟,那裡的隔間是技術組專用,接下來要將拍好的錄影帶交給負責人。」

  今野如此說明的過程中,男子從手提箱取出錄影帶,開始放在小圓桌上。動作還是僵硬,有點機械式,但是從手提箱取出的不是刀子或菜刀,而是錄影帶,所以我暫且鬆了一口氣。今野又問了一次「你怎麼了嗎?」,我說「沒什麼,我誤會了」,搖頭苦笑。我反應過度了。仔細想想,動作僵硬的年輕人大有人在。

 

  我說「哎呀~打擾了」,向今野道歉,正欲從接待空間的旁邊離去,身穿豹紋長褲套裝、緩步而來的中年女子映入眼簾。我心想「她確實身材高,容貌端正,如此姿色,或許連女演員也當得上」,看得入迷,但是女子突然蹙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像是汙漬的黑色液體在地板上細長綿延,同時飄來刺鼻的異臭。像是硫酸、硫磺、燐、汽油混合在一起的氣味。看起來宛如黑蛇的細長汙漬,從接待空間漏出來。我看見那名年輕男子蹲在隔間內。男子傾斜金屬製容器,將濃稠的液體倒在地板上,不時面無表情地環顧周圍。我在今野的耳邊說:快逃!流出來的液體在地板上流動,放射狀地擴散。周圍的人們慌張了起來。警衛朝這邊衝過來。今野聞到異臭,皺著一張臉,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茫然佇立。我拉著他的手臂,想要遠離接待空間。就在此時,聽見「砰」的悶響,下一秒鐘,今野染上橘色,被熱風籠罩。

  我立刻臥倒在地滾動,試圖遠離熱風;想起前上司吩咐我拍照,想要從公事包取出相機,但是好像因為熱風而感到驚慌,手和手指沒有感覺,無法好好抓住相機。四處逃竄的人的腳步聲、尖叫聲在大廳內迴盪,塑膠的螢幕面板熔化燒塌,發出蛋白質燃燒的香味。我心想,有人的肉和頭髮正在燃燒。臉感覺到冰冷的東西,我知道灑水器啟動了,但是火焰覆蓋半個大廳,火勢不見減弱。那不是一般的火焰,八成是可燃物爆炸性地燃燒,所以水滅不了。從接待空間踉踉蹌蹌逃出的人映入眼簾,我大聲呼喊。因為簡直像是驚悚電影一樣,我全身被火包圍了。

  我無暇確認今野的身影,也沒有力氣尋找相機,一面碰撞其他人的腳和身體,一面繼續在地上打滾。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感覺像是一瞬間,也像是過了幾小時。我閉著眼睛,往和熱風相反的方向持續在地上打滾,不久之後,尖叫止息,人們的說話聲傳入耳裡,我悄悄地睜開眼睛,火焰已經熄滅。然而,周圍的景象遠遠超乎想像,我像是被什麼觸動似的,在公事包裡翻找,掏出了相機。只是因為若不做點什麼事,恐怕會瘋掉,所以我無法掌握自己想做什麼。我無法穩穩地架起相機,相機兩度掉在地上。地板被從灑水器灑落的水、其他濃稠的液體和黑色的煤灰弄髒,我以手帕粗魯地擦拭濡濕的鏡頭和機身,架起相機,按下了快門,但是酸液已經從胃部一帶湧了上來,赫然回神,我吐了。水仍然從灑水器滴落。我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姑且朝出口而去。左腳踝疼痛不已,但好像不是灼傷。褲腳和鞋子都沒燒到,從遠處傳來警笛聲。有人抱著頭蜷縮在地;有女人將身體靠在燻黑的牆上,一面求救,一面哭泣;有人衝向某處;有人摟著衣服燒掉,露出下半身的朋友,喊著什麼,簡直像是中東的自爆恐怖攻擊的新聞影像。我看見攝影小組的組員從大廳內側一面咆哮什麼,一面往這邊跑過來。

  隔間板全部燒塌的接待空間那邊,躺著幾具四肢扭曲成奇怪形狀的焦黑屍體,他們幾乎都還發出「噗嘶噗嘶」的聲響冒著煙。有的擺出向上高舉雙手的姿勢、有的將身體深深彎曲得像蝦子一樣、有的彷彿在劈腿似的,大大地張開雙腿,全都像是做壞了的雕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焦屍。宛如置身於惡夢之中。像是疊在一起似的癱倒的傷者擠滿了大廳。我看到其中一人右半部皮膚熔解脫落的臉,完全失去了真實感。總覺得從一開始進入這個大廳時起,就已經持續著這種景象,陷入了重新體驗過去看過的影像這種錯覺。而一股莫可名狀的強烈憤怒情緒湧上心頭,身體開始顫抖,隨即換成無力感襲來,險些當場癱軟。

 

  我拖著疼痛的腳踝,走出玄關,混入了開始聚集於門口停車場的愛湊熱鬧人士之中。總之,必須打電話給前上司—小川。因為恐怖攻擊真的發生了。但是,心臟狂跳不已,喉嚨乾渴,手指顫抖,無法按下手機的按鈕。我聽著消防車和警察的警笛聲,在自動販賣機買了水喝。不只手指,全身微微顫抖,花了一段時間才扭開寶特瓶的瓶蓋。我一口氣喝光了寶特瓶的水。但是,沒有水經過喉嚨的感覺,馬上又將一瓶一飲而盡,數度深呼吸,心跳才終於開始慢慢地平息。

 

 

 

(本文為《老人恐怖分子》部分書摘)

 

 

書名:《老人恐怖分子》 オールド‧テロリスト

作者:村上龍

出版:大田

日期:2016/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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