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不同信仰的戰爭：《凱因斯對戰海耶克》

不同信仰的戰爭：《凱因斯對戰海耶克》

蕭育和

2016/08/30 10:00

青年有成的經濟學家海耶克。

文｜彼得‧克拉克

譯｜蕭育和

　　1949年，一位知名的自由市場經濟學家做了一個重要抉擇。他知道在阿肯色州離婚非常的簡單，而且也很便宜。他跟他那曾經「非常稱職」的太太結縭二十多年，有了兩個孩子。不過，當他原本名花有主的真愛告訴他，她已是自由之身時，他還是回頭選擇了真命天女。於是這位經濟學家在阿肯色州找了工作，一安頓下來，隨即迅速有效地辦理離婚。當然，是用「合理的價格」。

　　這段插曲表現了海耶克在他漫漫人生中，遭遇生涯關口時，行動上的一致，儘管他許多故友都認為他的行為令人憤慨，身為道德上的保守論者，他們對此頗為震驚，但也許他們應該要記得，海耶克一再為自己申辯，他並不是保守派，而是老派自由主義者。這樣的跨領域評判，直到今天都還在上演，Glenn Beck找回了海耶克的英雄地位，而且還是自由至上主義的先知，但Ayn Rand則私下痛斥他是「不折不扣的，徹底的惡毒混蛋」。

　　兩方的意見都不能說是全盤正確。這也是瓦普夏這部以近半篇幅關注海耶克的《凱因斯對戰海耶克》，值得細細品味的一個理由。在對海耶克作品淺顯易懂又深入淺出的介紹中，可以看出瓦普夏記者出身，駕馭文字的功力。但不免有個詭異的遺漏──不提海耶克有多強調價格同時既提供了訊息，也提供了動機（箭在弦上的阿肯色州離婚事件，早就在價格上露出了先兆）。

　　瓦普夏的關注不太在經濟理論，而是其與經濟決策的關聯。因此，在「決定現代經濟學樣貌的世紀衝突」的基礎之上，海耶克無可避免地要跟凱因斯配對起來。作者再一次展現了他駕馭凱因斯相關海量文獻，部份還是晚近文獻的能力，這是一場從20年代就開始，歷時八十多年，不管是專業經濟學家之間久遠但仍未蓋棺論定的論辯，還是在意識形態上持續上演的械鬥。

　　凱因斯與海耶克各自代表了不同的思想理論。凱因斯出身劍橋傳統的核心，是經濟學為人性化的學科或者道德的科學，為經世濟民的熱忱提供工具。相對地，海耶克的背景是專注追索價格機制抽象之美，對於權宜解方不太有耐心的奧地利學派。

　　毫無疑問雙方必然有衝突，不管是知識氣味還是學科典範上。瓦普夏用一個兩人在個人關係與智識興趣上的相互吸引，帶出了兩人往後歷時良久的爭論，雙方也各自號召著比兩個主角更具好鬥精神、隨時做好準備迅速反擊的支持者。凱因斯最強烈的措辭莫過於他對海耶克《價格與生產》一書的評論，「這大概是我讀過最含糊的作品之一，從45頁以後，幾乎看不到合理的命題，即便如此，它仍稱得上有趣，能夠刺激讀者思考：這個獨特的例子說明一個冷酷無情的邏輯學家，如何從錯誤中一步步走向瘋人院。」海耶克的邏輯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抽象，它的美麗純粹就是形式上的，而隨後海耶克也被發現他說凱因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不過就是夾報的宣傳。

　　有趣的是，瓦普夏同樣注意到了，海耶克也對自己最知名的作品用上同樣的話語和貶損調調。1944年出版的《通往奴役之路》，讓這位嚴謹的奧地利人，突然有了跟凱因斯同一個檔次的名氣，特別是在美國。把羅斯福新政與戰後榮景的當作目標，大西洋兩岸的自由主義者口中所念的都是凱因斯「充分就業只能由政府來保障」的咒語，保守派人士緊抱海耶克的「夾報宣傳」，對奴役之路的切時警告。不過，不像善用名氣的凱因斯，無意間成為暢銷作家的海耶克，隨即變得十分警惕，他斷定這是「一個非常墮落的體驗」。

　　海耶克並不一直都是死板嚴謹的學者，就像瓦普夏所說，類似凱因斯用以指責正統經濟學制定政策的怠惰與貧乏時的格言：「長期來說，我們都死了。」海耶克對於自己在《通往奴役之路》也「錯用」這些格言的寫作風格心存罪惡。海耶克拒絕給出任何政策選項，他偏愛信任市場，儘管市場需要時間展現其自我修正傾向。他也拒絕《通論》對於經濟整體後果的堅持，總體而言這也許等於公然藐視純粹從個體行為得來的分析。不過，到了今天，幾乎所有人都承認這事情是宏觀總體的經濟學面向，即便是最強烈抗拒凱因斯式刺激與調控有效需求的人。

　　這為凱因斯與海耶克之間，歷時八十年戰爭的敘述提出了一項疑問：問題肯定出在傅利曼這位熱切的保守派新掮客身上，他用跟凱因斯主義同樣的總體經濟武器起身戰鬥，在60年代與70年代緊抓住時機向凱因斯主義開戰的他，在1966年坦承「某個意義上，我們現在都是凱因斯主義者」，不過現在是用操控貨幣政策，通過利率來取代財政政策、稅收與支出。這點瓦普夏也坦承不諱。

　　這聽起來像是違抗教宗的新教徒，其實只是堅信自己對基督教正典的另類閱讀而非異端。但海耶克並非這樣的「異端」，他是另一個全然不同宗教的衛士，在跟凱因斯較量的時候，他堅定擁護純粹的自由市場教條：經濟的救贖，來自於對市場的信仰，而不是對市場做功，尤其不是以「公共」之名，對市場做的功。

《凱因斯對戰海耶克》繁體中文版書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