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樣我還是想去奧運:猶太擊劍士海倫娜梅爾的悲劇

1936年柏林奧運,猶太擊劍選手海倫娜‧梅爾(右)的手臂,筆直地向前伸出行納粹禮。

 

  這幅既美麗又令人反感的畫面,攝於1936年8月柏林奧運的傍晚。照片裡一名身穿白衣、神情肅穆站在頒獎台上的德國女選手,以完美姿態和堅忍的目光望向前方,而她的手臂則筆直地向前伸出行納粹禮。

 

  八十年前照片中的女選手名叫海倫娜‧梅爾(Helene Mayer),至今仍是奧運界無解的謎團之一。她是當時德國法律定義中的「部分猶太人」,這意味幾乎所有的公民權利都被剝奪,德國媒體甚至不能提到她。海倫娜曾經是德國人最鍾愛的運動員,但由於不被納粹接受,自那天下午以後她只能逃到美國度過四年的流亡生涯。那為何她還伸出手臂向納粹致敬,默許著惡行繼續存在呢?

 

  最簡單直接的答案或許是:那一天,她不得不向納粹行禮。對當時的德國運動員來說,在頒獎台上行納粹禮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國家要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更重要且困擾著歷史學家、傳記作家和研究大屠殺學者八十年多年的問題是:她為什麼參賽?是她太天真嗎?還是她漠視希特勒已經犯下的惡行?她是否知道全世界如何看待她代表納粹德國參賽?或是她根本不在乎?還是她在保護家人免受摧殘?甚至,她是在保護自己嗎?

 

西德1968年發行的海倫娜‧梅爾郵票。

 

  事實上,這些問題都因為海倫娜於42歲早逝且未留下書信紀錄而變得複雜,成為永不休止的難題。她沒有在二戰結束後接受媒體採訪,也沒有任何影像記錄她的言論,而她也從未寫過任何書籍或回憶錄。研究人員只能從少量的描述文字中分析她真正的意圖,並將它們拼湊成可能的答案。

 

  「我認為她仍是一個謎。」對1936年柏林奧運研究多年的美國大屠殺紀念博物館館長蘇珊‧巴克拉克(Susan Bachrach)如此說;曾製作過海倫娜記錄片《What if? The Helene Mayer Story》的紐約電影製片人薩米昂‧平庫沙夫(Semyon Pinkhasov)則認為:「我怎麼看待她?說實話,一個自私的人。」

 

  她的參賽並沒有讓納粹德國有任何改變,唯獨讓世人看到一場騙局。國際奧委會忽視了希特勒政權的惡行;美國奧委會委員艾弗里‧布倫戴奇(Avery Brundage)則負責防堵國內抵制奧運會的批評聲浪;而海倫娜則以「象徵猶太人」的宣傳身分進入了國家隊,目地是讓全世界誤以為猶太人在納粹德國的統治下仍具有公民權利。大多數歷史學家並不認同她參賽是為了保護母親和兄弟的說法,普遍認為她一心追求個人成就,急切地想在奧運場上贏得獎牌,即便她必須代表希特勒參賽。

 

  多年前,平庫沙夫曾拜訪海倫娜的兄嫂艾莉卡‧梅爾(Erika Mayer),她向平庫沙夫表示,海倫娜在此之前曾代表德國參加過兩屆奧運會,而她也期盼能參加第三次。「她想上場競賽,也想再次出名。」平庫沙夫如實轉述艾莉卡對他說過的話。她迫切地想再一次成為明星,但卻沒有意識到她所代表的國家已經變了,而且永遠不會允許她再被人民愛戴一次。

 

《不來梅星期日報》為正在準備的柏林奧運所繪的插畫,而納粹政權暫時撤下了反猶標語。

 

  海倫娜的事情之所以複雜難解,還有一部分是她似乎沒有將自己當作猶太人。她的父親路德維格‧梅爾(Ludwig Mayer)在法蘭克福郊區奧芬巴赫是一位受人敬重並活躍於猶太組織的猶太人醫師,而她的母親則不是。作家米莉‧莫谷拉夫(Milly Mogulof)在2002年出版的海倫娜傳記中提到,海倫娜和她的兄弟歐根和路德維希都是在世俗化的猶太家庭成長,她甚至還就讀基督教學校。巴克拉克則表示,當時的德國已經有許多猶太教和基督教結合的家庭,他們也會在聖誕節時佈置聖誕樹,通常不會被認定為猶太人。

 

  海倫娜崛起於希特勒還未掌權的1920年代,那時的德國幾乎從未討論過她的宗教信仰。莫谷拉夫在書上說,當地新聞媒體有時會稱呼她為「猶太人梅爾」來區分其他相同姓氏的德國人;有些大學教授由於課堂討論需要,偶爾也會向海倫娜就讀的學校詢問她的宗教信仰。但這些事情都很少見,也並非群眾關注的焦點(直到多年以後)。她是當時德國最耀眼的運動員,多數人都被她驚豔的擊劍技術所吸引。

 

  七O年代從蘇聯移民到美國的平庫沙夫曾經也是一名擊劍運動員,他表示:「當我看見海倫娜的劍術影片時感到不可置信,她擁有非凡過人的天賦。假如她生活在現代且年齡介於二十至三十歲之間,她絕對會奪得奧運金牌。她手腕極其靈巧、擊劍技術卓越,而步法就像教科書一般。」2000年,《體育畫報》將海倫娜評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擊劍運動員,平庫沙夫也無法反駁。「她的速度和優雅姿態是很少擊劍運動員所擁有的,從來沒有人比她還要好。也許有些運動員跟她程度相當,但沒有人能勝過她。」

 

2000年,《體育畫報》將海倫娜評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擊劍運動員。

 

  海倫娜13歲時就贏得了全國擊劍冠軍,並在1928年的阿姆斯特丹奧運上奪得擊劍金牌,那年她才18歲。全德國瞬間被海倫娜迷倒了,她身材高挑、金髮碧眼、個性優雅活潑,她的照片無處不在,甚至可以在紀念品商店買到她的模型塑像。「她在1920年代的明星地位,大概就像美國的喬丹一樣。」平庫沙夫形容。

 

  但是,璀璨的明星光芒背後卻潛藏著悲劇。1931年,海倫娜的父親因心臟病過世;接著在1932年洛杉磯奧運最終決賽的兩小時前,海倫娜得知男友在軍事訓練任務中去世的噩耗。最終,她只獲得了第五名。奧運結束後,她繼續留在加州的斯克里普斯學院當交換學生,希望有天能成為德國外交使團的成員。也因為這樣,她沒有親眼目睹德國急遽的變化。

 

  希特勒上台後海倫娜的聲望銳減,而她在擊劍協會的會員資格被終止,導致她的交換學生身分也被取消。回國似乎是不可能的,於是她在斯克里普斯學院完成課程後,在奧克蘭市的米爾斯學院找了一份德語教師的工作,並繼續自我訓練擊劍技術。

 

1936年柏林奧運開幕式,國際奧委會成員和希特勒入場。

 

  1936年柏林奧運前,德國拒絕讓海倫娜參賽,而她也無法代表美國出賽,她的奧運生涯似乎就要這樣劃下句點;但諷刺的是,拯救她重回奧運的關鍵是她早已拋開的東西:父親留給她的猶太血統。美國奧委會主任布倫戴奇與國際奧委會合作,說服納粹將半猶太半德國血統的運動員選入國家代表隊,以平息美國內部的抵制聲浪。而海倫娜似乎是納粹最合適的人選,當她被邀請至擊劍代表隊時,她接受了。

 

  海倫娜接受了什麼條件至今仍模糊不清。她想念家人,但更想抓緊那些她失去的事物。傳記作家莫谷拉夫提到,海倫娜幾乎相信自己能以個人魅力來迷倒納粹,就像她曾經迷住全德國人民那樣。而平庫沙夫則嘆口氣沉重地說:「她試圖與納粹政權妥協,即便她知道納粹做了什麼壞事,她卻仍然想妥協。對我來說這是一種罪惡,她將自己擺在比其他同胞還重要的位置。」

 

「新聞報導不能提及女選手中有兩名非雅利安人:海倫娜•梅爾和格萊特•伯格曼。」-1936年7月22日。

 

  最終,海倫娜失敗了。儘管納粹政府勉強忍受她的參賽,而她也在奧運場上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在決賽時仍輸給了來自匈牙利的伊倫娜‧埃列克(Ilona Elek),這場對決至今也被視為奧運擊劍項目的經典比賽。

 

  仔細觀看這張照片,可以看到金牌得主伊倫娜抓著橡樹樹苗(1936年柏林奧運金牌得主都會獲得希特勒贈送的一株橡樹樹苗),而海倫娜的眼神則極度渴望為自己贏得它。但是,海倫娜所有的夢想轟然倒地,她沒有重回往日榮光或是贏得金牌,而她最後留下的身影,卻是向殺害千萬同胞的惡魔致敬的畫面,這原本可以是讓世人銘記的舉動;諷刺的是金牌得主伊倫娜和銅牌得主愛倫‧派斯(Ellen Preis)也都具有猶太血統,而驅使她們贏得比賽站在頒獎台的動力,則是為了譴責和粉碎希特勒所提出「雅利安人優越論」的謬論。

 

  海倫娜對納粹行禮是徒勞無功的舉動,從一個瞬間就能得出結論。當柏林奧運會結束的隔年,海倫娜以德國人的身份參加了巴黎舉行的國際擊劍錦標賽,最終贏得冠軍。比賽結束後,她想回到德國並期待盛大的慶祝活動,她興奮地向朋友問:「今天報紙寫了什麼?」朋友回答:「什麼都沒有。」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終於認清了自己在納粹德國的現實處境。「我終究得繼續留在美國。」海倫娜向朋友說。

 

  海倫娜在奧運會後回到加州,並在1940年成為美國公民;而她的兄弟仍然留在德國四處躲藏,被納粹抓到後被迫在一間工廠勞動,最後因為戰爭結束才僥倖活了下來。二戰結束後不久,海倫娜在1952年回到德國並很快地結了婚,但隨即便診斷出癌症。1953年10月10日,海倫娜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默默地死去。

 

 

參考報導: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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