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去看已知的事物,不如去探索眼前所見,請將此原則謹記於心。
──亞伯拉罕.赫舍爾,《先知》,一九六二年
若我能證明這些犯罪者全是瘋子,你們應該會比較滿意吧?
──勞爾.希爾伯格,《大屠殺的意義》,一九八○年
文|喬爾.丁斯戴爾
譯|張馨方、李之年
一九四五年,約翰.米勒醫師和同僚呼籲學界以這些羅夏克墨漬測驗紀錄來研究納粹領袖內心之惡。凱利和吉爾伯特的心血現已尋獲可供鑽研,脆弱的紙件並未腐化,墨漬也未剝落。但問題是,就現已與時俱進的精神醫學來看,這些測驗早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擔任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住院醫師時,我們曾研讀過羅夏克墨漬測驗。測驗和日常跟病患的互動完全脫節,彷彿是遠古留下的遺跡似的相當「過時」,因此做起來很奇怪。然而,在一九四五年的紐倫堡,它卻是「走在時代的尖端」。無論是彼時或此刻,解讀這矛盾又不甚可靠的測驗皆非易事。《聖經》學者亞伯拉罕.赫舍爾曾警告人們,解讀《聖經》經文時,千萬別被先入之見所矇蔽。雖說來詭異,解讀紐倫堡羅夏克墨漬測驗面臨重重困難時,同樣可引以為戒。
在一頭栽入紐倫堡的羅夏克墨漬測驗前,先來看一下測驗的評分方式。羅夏克墨漬圖片共有十張,必須集合受測者對所有圖片的回應才算數。書中附上二號圖,請仔細觀察圖片。羅夏克墨漬測驗通常會問受試者:「你在卡片上看到什麼?看到了什麼讓你這麼說?」雖然這並非羅夏克墨漬測驗的正式施測,你也能試著回答以下問題:「心中浮現出什麼?哪裡勾起你的興趣?你在墨漬中看到了什麼? 有看到什麼讓你感到不安或開心的東西嗎?」思考答案時,你是針對整片墨漬做回應,還是只針對墨漬的一部分?是哪部分──黑色、灰色、紅色,還是白色?請寫下答案後再繼續讀下去。
解讀羅夏克墨漬測驗答案的方法有兩種,一是著重於患者回答的內容或主題,二是探討識別這些主題的技術層面。學習解讀羅夏克墨漬測驗的種種規則並不重要,重點是了解這行的專家在做什麼、風險又是什麼。
施測者會以速記法,用代碼來快速大略記下受試者對各張圖片的回答。舉例來說,字母W代表受試者用整片墨漬來描述圖片,若此人針對大範圍細節回答,則以符號D表示,小細節則是符號d。測試時間約一小時左右。
答案中相對較多W的受試者,比較有可能看懂墨漬的整體意涵,也較能整合複雜資訊。有些人則會特別注意到墨漬的陰影或質地針對陰影的回答(Y)較常見於受焦慮或憂鬱所苦的受試者,但此聯結並無根據,只要知道在無數紀錄中,某類回答較常出現在特定臨床診間就已足夠。
有幾張羅夏克圖片是彩色的,若受試者根據顏色回答,就代表其知覺大受情緒影響。若從墨漬中看到動作(M)也算在評分內。比如說,常看到動態的受試者可能較有創意,也較聰明。評分還包括受試者對墨漬的描述是否符合墨漬形狀,也就是墨漬的形狀品質好壞。精神病患者的描述通常較不相符。
評分者也會注意患者口中描述的內容,看其是否為常見的解讀(P)。常見的解讀在精神病患者中較少出現,憂鬱症患者則較少說出關於人的回答,而回答中有大量植物及大自然話題的人則較孤僻離群。測驗規則相當複雜,施測者必須「牢記」大批速記符號和其在臨床上代表的意義。記住,要整合所有圖片的評分才算數。
除此之外,羅夏克墨漬測驗專家還用難以理解的術語來描述測驗結果。熟悉羅夏克測驗的人可用術語來簡化溝通,但對外行人而言,專業術語不過是看不懂的暗號罷了。熟練的施測者並不會只考量這些變項。一九七○年代,約翰.艾森諾(John Exner)將羅夏克測驗紀錄評分系統化後,依據形狀、陰影、顏色、動作及其他要素評分,評分者間信度(inter-rater reliability)也相對提高,但若由臨床醫師根據患者的人格來決定各種代碼,信度便會降低。雖然這幾年來,隨著施測評分數量增加,答案分類基準也逐漸建立起來,目前仍無明確規範,讓醫師可自信滿滿地做出「這名病患屬於某某類」的診斷。經過無數次施測歷練洗禮後,若受試者給出的答案不太尋常,確實有辦法發現,但必須根據測驗情境而定。若受試者是收監面臨死刑的內閣部長,誰會知道怎樣的回答才算不尋常呢?
另一個問題是,若施測者事先就知道患者的資訊,可能會受偏見影響。轉診單上通常會寫著「請評估這名四十三歲的女性,她抱怨肚子痛個不停」之類的字眼。另外,雖然醫病關係有嚴謹的規定,施測者仍可從與患者間的互動,得知墨漬回應之外的個人資訊。在臨床診間,以上種種情形皆無大礙,但就科學研究來說,患者身分的知識會干擾施測者的客觀性。由於缺乏評估者盲性,從紐倫堡蒐集來的羅夏克墨漬測驗資料的信度一直飽受質疑。要是你知道這是戈林的墨漬紀錄,怎還能客觀解讀呢?
戰犯對羅夏克墨漬圖的回應
所有紐倫堡戰犯都看過二號圖(以及其他九張圖片),本章將詳述其回答和凱利與吉爾伯特的評語。分析完十張圖片後,結果眾說紛紜,掀起一場激辯。
凱利和吉爾伯特兩人都替赫爾曼.戈林做過測驗。根據凱利的說法,戈林回答:「是兩個跳舞的男子,舞跳得真不錯呢。兩個男人,這裡是頭,手牽手像來回轉圈跳舞的托缽僧。這邊是身體,腳在這裡。」凱利則表示:「戈林很明確地說出看到兩個人,他在形容時沒用到顏色,不過倒有提到顏色可能是服裝的一部分。」
吉爾伯特的記載也相去不遠,說戈林邊笑邊答:「看起來像兩個跳舞的人,滿清楚的,這裡是肩膀,那裡是臉,拍手,上方紅色的部分是頭和帽子(底部包括紅色的部分用手切去不看),上方紅色部分是頭和帽子,臉的部分一半是白色。」
吉爾伯特將他的羅夏克墨漬測驗紀錄託給米雅爾和賽爾徹保管,兩人也痛快地分析戈林的回答,說戈林想隱藏他的憂鬱症,才會答出「兩個跳舞的人」,算是輕躁狂的自我防護。此說法聽起來頗為合理,但兩人接著又推測,由於戈林在墨漬和空白處都看見了臉,可見他「內心相當空虛」,還說看到紅色帽子的他「一心只想著身分地位」。
至於羅伯特.萊伊則只有凱利接觸過。他記下不少萊伊對這張圖的回答(括號中的話出自凱利):
是蝴蝶,這裡有顏色。看起來真好笑,好奇怪的一隻蝴蝶。(描述乃針對整張圖,他說形狀像隻蝴蝶,但顏色很重要。其實一開始引起他注意的是顏色。)(另外還自己指著中間白色部分的形狀說是盞燈。)黑色、紅色、白色。(這句話他重複了好幾次,然後將圖拿近看又拿遠,說距離遠近會影響到顏色觀感。接著把圖拿靠近自己,又繼續描述蝴蝶。)是隻鸛,應該說是隻鵝。看起來好像在繃著腳彎下身,看似獨一無二,上方部分是紅色的。(形狀很籠統,除了緊繃之外,沒提到動作。)很有活力的樣子,這裡是蝴蝶口部。(他之前提到上方紅色的部分是蝴蝶的嘴巴。)
我個人認為萊伊在羅夏克測驗中的回答算比較有趣。他一直不斷把圖片拿近又拿遠,重複著「黑色、紅色、白色」,對形狀的描述(「蝴蝶口部」也相當詭異、令人不安),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跟萊伊一樣,只有凱利測試過尤利烏斯.施特萊歇爾。施特萊歇爾看了圖片後,提出兩種解讀,身兼業餘畫家的他,將兩種畫面形容得歷歷在目,但也有古怪之處,就是話題皆繞著革命不放。凱利寫下:
他反覆盯著圖片看,誇圖畫得很美,還拿到頭上揮舞,最後才說圖上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兩名女士,是詹姆斯一世當家的時代。他說兩人腳穿紅襪、頭戴紅帽,正在跳舞,還指出時值一七八九年。正準備針對法國大革命大談闊論之時,又受到圖片吸引,說也像擺在瓷盤上的紅酒杯,中間是紅色的,並對圖畫上半部中央白色的部分詳加敘述。細問他之後,他又形容該空白處是兩隻荷蘭鞋,連更上方的空白處也詳加敘述。他看到的酒杯是紅色,但形狀不重要。顏色是白盤的要素。
凱利和吉爾伯特對魯道夫.赫斯施測時,兩人所觀察到的十分雷同。凱利寫道(括號內的話一樣出自凱利):「也是微小的剖面圖,有血漬的昆蟲部位。像蒼蠅腳部形狀的剖面圖沾有血漬,中間空白處是骨髓,不過我不知道昆蟲的腿有無骨髓就是了。像一張面具,是像斐濟島民那種荒島野蠻人會戴的面具,但我跟他們不熟。開口部分是嘴巴,眼睛跟鬍子是紅色的,看起來很邪惡。(測試極限)可見女性身影。」
吉爾伯特則提到赫斯回答:「也是微小的剖面圖,有血漬的昆蟲部位,一張面具。」
赫斯的回答充滿許多令人不快的影像,不少也與解剖相關,這些通常會被解讀為過度壓抑,光看內容就令人擔憂。米雅爾和賽爾徹則認為「狂暴易激動但不相干的情緒性殘留,雖仍相當強烈,但已與現實脫節」。他將圖形容為野蠻人戴的惡魔面具,而非一般人常答出的小丑,然後說「我不知道」,這也令兩人大感震驚。米雅爾和賽爾徹覺得這是因為他病態地想推卸責任。或許兩人過度解讀,但我的確同意赫斯的羅夏克墨漬測驗結果帶些不祥的氣息。
我為了讓讀者明白解讀羅夏克墨漬測驗的技術及其面臨的困難,才將戰犯的回答及專家的解讀逐字寫出。羅夏克墨漬測驗施行數十年後,後世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
(本文為《恨意、精神分析與羅夏克墨漬測驗》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恨意、精神分析與羅夏克墨漬測驗:紐倫堡審判以來犯罪心理研究的演變》 Anatomy of Malice: The Enigma of the Nazi War Criminals
作者:喬爾.丁斯戴爾(Joel Dimsdale)
出版:商周
日期: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