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是不必要的:芭芭拉.艾倫瑞克《我的失序人生》

 

《失控的正向思考》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的個人自傳《我的失序人生》,原名《Living with a Wild God》。

 

文|芭芭拉.艾倫瑞克

譯|林家瑄 

 

 

天氣預報:十二月三日星期五,雨。但讀這則日誌的你應該要知道,在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日寫下這些的我,也就是你的記憶和現在這樣的閱讀衝動背後的創發(創造?)者,決心不要讓這天下雨,而是要光明亮麗,而且是乾爽的。所以你如今才能存在。我曾經想要弄出一場意外(自殺是不必要的,它太戲劇化,平常本來就一直有那麼多意外在發生了,當你經過的時候,死亡的黑暗嘴巴發出小小的潮濕咂嘴聲),而且它們感覺到我的思緒,朝我伸出手,但我縮回來,回到「活著」這個習慣之中,所以你還存在。

 

  在不到三個月後,輪到我父親突然要奔向彼岸。對於這件事,我只有一份自己寫下的文字記錄,是一封我顯然要寫給某個朋友但結果沒有寄的信。這封信是寫在某個航空公司提供的信紙上,當時那是跟機上雜誌一起放在乘客座位前方口袋裡的東西。我當時正在一班飛往洛城的飛機上,父親剛發生一場酒醉駕車的車禍,還不知道是否能活下來:

 

不得不到洛城去,一面喝威士忌,讀惹內,想像某種蛋白化學的異色神話。我爸把他的金色奧茲摩比,連同後座音響還有大概他自己的命,一起猛撞上一輛卡車。事情發生一個禮拜之後的週四晚上,我接受完牙科手術,正因為可待因 而嘔吐時,他太太(第二任太太,妮爾)打電話跟我說她要離開他。戴安(我妹妹,當時正跟他們住在一起)正在看精神醫師,而現在又發生這個意外――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卡車和十二匹馬力的死亡願望交會的結果。「直到那時,我從未把一小瓶毒藥或一根高壓電線跟昏眩的週期連繫在一起」(惹內)。他可能會被毀容,或者出現酒精戒斷症候群,或兩者都有。

 

  我父親撐過了這場車禍。當我抵達洛城時,他的臉上還是割痕累累,活像塊肉餅,但他一雙藍眼絲毫未損,穩穩地瞪著那輛卡車在高速公路上給他開啟的一個大空洞。我陪他坐在電視前好幾個小時,因為那似乎是我應該要做的事。他可以走動,儘管不怎麼穩,但你沒辦法讓他開口說話。只有在我剛到的時候他低聲打了個招呼,每當我拿一杯牛奶來給他時才又咕噥一下。如今我才明白,他一生的奮鬥不在於對抗貧窮、失敗、宗教或是知識上的落後,而是在對抗無聊。顯然我們(他的家人)從來不夠有趣,甚至連他的工作我猜也都不夠刺激。任何東西只要是他想學的,都只需要花幾個小時或幾分鐘就會了,沒有任何事情的挑戰性大到他必須沈浸在裡頭好幾天,更別說會讓他在半夜驚醒大叫了。一旦他看破其中玄機或是模式,或是(在商業決策和自我膨脹的情況裡)那一層又一層的狗屎邏輯,他就無聊到必須來杯酒。而當然,一旦你喝下那杯酒,就不會再往下問更深層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可能會使得最平庸凡俗的東西都似乎有點神秘而饒富深意。

 

  看到父親這樣子很令我喪氣,宛如是在事先練習怎麼看他後來患上阿茲海默症的樣子:他那空洞、無望的凝視,蹣跚的步伐,拒絕對人回應的神情。我很想為他的故事加上某種高貴和悲劇性的色彩,但也許真正的故事主角甚至不是他。也許掌控一切的是酒精,那「惡魔的毒飲」,更準確而具體地說是「釀酒酵母菌」。這種被用來製造酒和麵包的酵母菌,是一種足智多謀的單細胞生物,牠找到好方法來犒賞那些忠貞地培育牠的人類。我母親會到超市一包一包地買回來,當她想做麵包打發時間時,就會加入水和糖讓牠活起來。更常發生的情況是,我父母兩人都透過液體型式攝取牠代謝後的產物,也就是乙醇。總之,正當人類快要弄清楚這個機靈的小生物想搞什麼鬼的時候,牠讓他們喝酒,於是他們連原來的問題是什麼都忘了。事實上,也許我們家這整齣家庭鬧劇,都只不過是已經上演了數千年的「酒酵母」史詩的一個小節而已。

 

年少時與成年後的芭芭拉.艾倫瑞克。

 

  但是,如今我父親應該不能再喝酒,意思是他再也沒有方法逃避無聊了。無論他進入哪個乏味的場景――電視猜謎秀、塞車、在廚房餐桌吃的家庭晚餐――都必須跟其他人一樣坐在那裡忍受完畢,或至少這是醫師的規劃。我可以理解他的絕望。有時候這個世界就是停滯不前到無法激發任何新意,而你只能看著已經經歷太多次的重複情節上演:飛往戴頓(Dayton)編號三六四七的班機延遲,沒有確切起飛時間。請留在登機區等候進一步消息。

 

  自從青少年晚期以來,我第一次想要有解離經驗,看著世界解離到原初的構成元素,而我希望洛城近郊區那種粉蠟筆色的光滑表面可以讓我成功。是時候來重新攪動一下像素,重頭開始了。但沒這麼容易。解離狀態不是你可以隨便召喚出來的東西,不像你點一杯飲料那麼簡單。它會出現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選擇不在我身上。我開始讀父親出車禍之前在讀的索爾貝婁小說 ,但這絲毫無助減輕那像死亡宣判般壓在這個家的平庸凡俗。

 

  你要怎麼區分意外和企圖自殺呢?我父親當然沒有一個急轉彎去衝撞卡車,就算他對於妻子說要離開他感到十分錯愕也不至於。也不能說他故意喝到高於法定的血液中酒精濃度值好幾倍,目的就是為了要促發意外――除非你知道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喝成這樣。「是否蓄意」這個問題再度變得緊要是在十一年後,當我母親因為服用過量止痛藥和酒精而死亡,這牽連到法律問題因此有點緊急。一個說法(也是最可能的一個)是,她只是弄不清楚到底吞了幾顆似乎是為了治下背痛而吃的止痛藥,結果就緩緩地,也當然是無痛地,從睡眠滑入死亡。另一個說法是我弟弟提的,因為在她死前一晚他還跟她通過電話,他說她是蓄意服藥過量,因為她發現第二任丈夫竟然有外遇。至少她還讓我弟弟知道她遇上了一些問題。又或者另一種可能是(可以繼續往下猜),由於她那第二任丈夫在她死後不久就再婚了,所以說不定是他偷偷在我母親的酒裡摻入一些止痛藥。總之,結果沒有任何進一步調查,只不過當我到艾姆斯參加葬禮時,現場瀰漫著一種曖昧的氣氛。

 

  所以,或許我母親的臥底自傳作者(那個把我們家的故事寫在文學雜誌上出版的女人)的觀察沒錯,她在我們的故事中察覺到一種毀滅的趨勢。故事的教訓似乎是:你就是不能逃離巴特,逃離過於擁擠的小房子和礦坑的熱氣,若你這麼做,就會付出可怕的代價。畢竟,電子不可能愛去哪就去哪,有些能量狀態是不可能去干預的,有些轉換是不被允許的。我的家人違犯了重要的階級和地理界限,而這項罪行將使我們全部被毀掉。當然,我會是例外:就像一個從著火的房子二樓窗口被扔出去求生,最後還真的活著爬走的嬰兒。如果我是一個善良、負責任的人,我會放棄求學,以幫受傷的人打理家務為職志,但好在沒有人建議我這麼做。

 

 

(本文為《我的失序人生》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我的失序人生:從礦工女兒、實驗室宅女到社運組織者》 Living with a Wild God: A Nonbeliever’s Search for the Truth about Everything

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

出版:左岸

日期:2016

 

圖片credit:

S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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