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蘭人很好,完全沒有日本人的怪脾氣,對我們好友善。」
2014年2014年9月7日,李香蘭因為心臟衰竭在家中去世,享年94歲。
可能要三十歲以上的人對這個名字才會有印象,回憶起的大概是歌星、一代影后,或是曾經膾炙人口的夜來香。
有關於她的影視作品大家的討論已經很多,我們今天的重點也並不想探討李香蘭的身分認同與信仰,而要用一個比較有趣的視角:透過林獻堂的作品,展露出當時部分的台灣人對於李香蘭的看法、期待、以及仰慕。
就從她幫滿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開始拍戲做為一個切入點吧,作為滿映的當家紅星,李香蘭曾提過開始幫滿映演戲是一個很偶然的狀況:一開始,李香蘭在北京的監護人山家亨提到有電影公司正需要一個代唱,而這個工作「為日滿親善,為國家效勞」,對於已經是一個小歌手的年輕小女生,這樣的號召怎麼可能拒絕呢?
但接下來很顯然中間出了什麼紕漏,一直到進了攝影棚化完妝,聽到導演下達指令,李香蘭才發現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樣:滿映缺的是影星,而不是歌星。從不露面的廣播歌手變成露面的電影影星是一個巨大轉變,讓她害羞得全身發熱。當然,李香蘭一定對製作部門抗議過這跟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卻得到「這樣沒什麼不好嘛!一切交給我」的回應。於是,在半推半哄下,小女生也就不知不覺的拍完了《蜜月快車》電影,並成功的從代唱變成了主角。在這之後,簽下演員專屬合約就變成一種必然了。
果然,大家都年輕過,也單純/蠢過。
滿映所拍的《蜜月快車》並不是一部原創電影,這部電影主要從1935年日活多摩川廠所製作的喜劇《被窺視的新娘》翻拍而成。但是,滿映為什麼要特別進行日本到中國「翻拍的轉譯」?這或許是個好問題,也確實困擾過很多人一段時間。由於滿映存檔的電影備份在戰爭結束後被蘇俄劫掠一空,一度不知下落,而當初放映的影帶完整留下來的又很有限,造成研究者曾經不得其門而入,一時是日本電影史研究的「半禁區」。
不過,後來經過一定的拼湊,大致的方向還是出的來:在接近1940年時,在日本「內地」待不下的右翼、左翼、軍人都雲集於滿州國試圖找尋新天地,成員成分複雜(aka各種雜牌軍)。而滿映存在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進行日本文化與政治上的宣傳,因此,滿映所製作的劇情電影,重點通常放在「啟民電影」與「娛民電影」,再加上寫實用的紀錄新聞片。而李香蘭所拍的電影,主要都歸屬於娛民電影,這種電影目標設定在開拓中國市場,為了開拓、宣傳、與各種新天地勢力的結合,發展出配合市場習慣而翻拍已存電影的方式確實相對節省成本與風險最小化。
但是,從後來的結論看起來,在當時仇日情結高漲的中國,大部分人並不吃這套。
那,1940年代的台灣人呢?
1941年1月8日,李香蘭從日本神戶搭「大和丸」號前往台灣,11日抵達後,12日馬上展開在臺灣的表演行程,一路大受歡迎。在眾多仰慕者中,林獻堂(1881-1956)或許可以作為其中的一個代表。早在1938年10月21日,林獻堂就看過「滿洲女子李香蘭」出演電影《西遊記》,劇中,李香蘭不但唱歌,還有部分的拳術畫面。因此,得知李香蘭會在1941年拜訪台灣後,1941年1月15日近午,由兒子林雲龍(1907-1959)開車,林獻堂便與民報社專務林呈祿(1886-1968)及社員呂靈石(1900-1980)等人在臺北蓬萊閣一起宴請滿映東京支社長茂木久平(1898-1970),而李香蘭當然是此次午餐的作陪嘉賓,並「留下紀念寫真」。
嗯,這情節確實似曾相似。
如果僅是一頓午餐,林獻堂便不能被稱為粉絲了。17日茂木支社長、李香蘭到了臺中,隔日一行人就到軍醫院勞軍。在勞軍時,林獻堂首先送了樂隊賞金,同時送給李香蘭一個銀竹篾。當天晚上,林獻堂更進一步的在林家霧峰萊園作東,招待李香蘭等人共進晚餐。
但這些出錢出力的招待,還不能代表林獻堂的熱情。24日,最近與李香蘭本人互動甚多的林獻堂,便以「李香蘭」為主題,寫出了四首七言絕句:
「曾聽蘇州夜曲歌,餘音似訴舊山河;都門此夕人如海,獨對秋風感慨多。蓬萊閣上喜重逢,談笑毫無芥蒂胸;連日春風歌舞倦,嬌姿不改舊時容。」
「百張玉照署芳名,鐵筆如飛頃刻成;門外香車臨就道,滿樓爭出送傾城。纔竟晨粧臉似霞,南行且喜又同車;驛亭圍繞三千眾,為看扶桑解語花。」
「翌朝如約來相訪,延客依然著寢衣;坐向粧臺掃眉黛,纖纖似見遠山微。率君軍院慰傷痍,將士聞歌欲忘疲;顧盼曲終微一笑,掌聲雷動下臺遲。」
「香車遠訪霧峰莊,綠水青山引興長;地僻盤餐無異味,惟將粗糲誑柔腸。行程有定勢難留,銀筏聊將贈此遊;他日重來堅後約,一帆無恙到瀛洲。」
顯然,透過舉止言動,林獻堂確實是知道從1938年開始在電影中神交「滿洲女子」,她的真實身分是「扶桑國解語花」,但粉絲見到心目中年輕貌美的明星晨起淡掃娥眉,還是會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這就是鐵粉。
以仰慕者的心理來說,每次偶像來台灣的時候都能見面是最好不過的。不過林獻堂所期盼的「敘舊」並未能在1943年李香蘭來台拍戲時實現,他僅能在1944年7月6日,到戲院觀賞李香蘭所拍的《莎韻之鐘》聊表敬意。
但這樣是無法澆熄粉絲的熱情的,只是這次林獻堂沒有在台灣等候,他去了日本「巧遇」偶像。1949年9月23日,林獻堂以「視察日本復興之經濟及將來對日貿易之關係,又為頭眩並治療靜養」為由,離開臺灣,自此寓居日本。當晚在下榻的旅館雅敘園「因精神興奮又兼蚊子縱橫,三時餘方睡去」。同年12月21日,林獻堂接受招待前往松竹大船攝影所時,碰到了正在拍片的裡香蘭,二人再度見面敘舊,並留下「撮影紀念寫真」,之後林獻堂一行人前往熱海住宿,在熱海,林獻堂寫下〈觀松竹攝影所〉:
「世間都是幻,認幻以為真。爭名與求利,徒勞日苦辛。試看攝影所,略可識前因。樓臺多是假,帷帳亦虛陳。斷片徐連絡,長短任縮伸。他日銀幕開,燦爛望無垠。時攝李香蘭。粧束頗輕勻,無人與談話,忽笑又忽顰。問所表何意,初戀欲求親。另攝一青年,並坐語津津。世事皆如是,何用患此身。若能悟真幻,苦海不沈淪。佛言色是空,妙諦實無倫。」
比起之前的四首七言絕句,心境確實有所變化,但這是時間的歷練還是當時的感觸,我們並不知道。
林獻堂在看電影的記事中留下了這幾條有關李香蘭的記載,除了呈現出當時仕紳的追星方式外,或許也呈現了在1949年時,女明星在交際面上已然練達的形象。但這是李香蘭從「害羞得全身發熱」開始轉變的時間點嗎?或許在更早之前,在李香蘭1943年為了拍攝《莎韻之鐘》而再次來到台灣的時候,在取景地包括霧社時,據說南下台南探望故交(一說情人)劉吶鷗(1905-1940)的遺族而不是其他,李香蘭就已是面面俱到了。也許,戲班出身的童月娟(1914-2003)描述過李香蘭的一小段話可以看出她與其他日本人的不同特質,甚至是漸趨圓熟的應對進退之道:
「李香蘭與他們在戰時『各愛其國』,不足為怪。」
而滿映的成員日後在日本、香港影業的活動,仍有著不能忽略的歷史作用,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參考資料
1. 山口淑子著,陳鵬仁譯,《李香蘭自傳:戰爭、和平與歌》,頁34-35。
2. 四方田犬彥著,王眾一譯,《日本電影100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頁120。[日文版四方田犬彥,《日
映画史100年》(東京都:集英社,2000)]
3. 《臺灣日日新報》,1941年1月11日,第4版。
4. 林獻堂,《灌園詩集》(臺北:龍文出版社,1992,頁48。)
5. 林獻堂先生紀念集編纂委員會編,《林獻堂先生紀念集:年譜、遺著、追思錄》(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1974[1960]),總頁219-220。
6. 林獻堂著,許雪姬編,《灌園先生日記》,1938、1941、1944、1949等年相關記載,見「臺灣日記知識庫.灌園先生日記」。
7. 邱淑婷,《港日影人口述歷史:化敵為友(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2),頁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