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哈絲花園裡的長日:《花園的故事》

 

和瑪格麗特‧莒哈絲共度園林裡的長日
Des journées entières dans le parc avec Marguerite Duras

 

《花園的故事》中文版書封。

 

文|艾芙琳‧博洛克─達諾 

譯|周伶芝

 

  她不稱其為「庭園」,或者說機會少之又少。她一向說「園林」(parc),即便那是一座庭園。瑪格麗特‧莒哈絲的庭園,首先是:一座園林。更廣大,更高尚。從詞源上來說,這是指一塊圍繞城堡的領地。它具有放大、戲劇化的效果。在一座庭園裡,我們蒔花弄草。在一座園林裡,我們悠閒漫步。在莒哈絲的作品裡,玫瑰總是野生奔放,而步道、花叢、草地、石砌水池、椴樹等看來好似永遠在那兒。房屋―因此在讀者的想像裡也就是一座城堡或一間寬廣的宅邸―擁有露台,露台面對園林,園林緊鄰森林,視線迷失在地平線上。我們在步道上行走,我們坐在一張長凳上或躺在一張長椅上休息,我們凝視降至河面或池塘上的薄霧,凝視黃昏時傾覆了一整片顏色的天空。風景正在等待。通常,我們在房子裡看園林,透過一扇窗或一道玻璃門。窗戶將園林框成一幅會動的畫作或電影的一個畫面。攀牆植物、她偏愛的玫瑰天竺葵形成一片綠色織錦,令戶外風景加倍。在房子內,枯萎的花束、掉落的玫瑰花瓣和乾燥的薰衣草懸置時間。園林的範圍延伸至房子的牆腳,它的界限並不明確,園林甚至因著窗台上的植物而進入室內,也因相連的群樹潛入森林。它歸屬於房子的私密性,但是也屬於森林所寓意的野蠻、未知、暴力。「園林是森林的初次登場。」

 

  我該坦白嗎?得要過了非常久的時間,我才喜愛上瑪格麗特‧莒哈絲。我有意使用「喜愛」這個字。我過去不喜愛她。不喜愛她的書、也不喜愛她的文字,不喜愛她的電影、更不喜愛她的劇場。而其中最糟的是,她的人物。人們越是大力讚揚她,我便越不喜愛她。她的簡約:做作。她著名的風格:做作。她的女性角色:做作。我過去在她的作品裡只看到了寫作技巧,認為她採取的純樸形式卻也是一種同樣狡猾的矯揉造作。謊言,捏造。我該說,相關的一切原應令我讚賞、喜歡:我的世代、女性主義、我的文化,我對於霍格里耶、布托爾、貝克特(Beckett)的熱愛,等等。並非因為我沒有嘗試。我曾坐在雷卡米埃劇院(Théâtre Récamier)寥寥荒涼的觀眾席上觀看她的劇本演出,十來個觀眾奮力維持熱情―劇終時的掌聲聽來陰沉黯淡;也曾一讀再讀她的小說;夢遊般的檢視她的電影。我身上有某些東西在抗拒她。情況最壞的時候,就是當媒體全面大舉吹捧她的時候,她變成了時代風向的瞭望員,且向我們提出一些不容置疑的見解並予以打擊,卻儘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這一崇拜令我起雞皮疙瘩。但接著,時間流逝。青蛙頭似的嬌小女人已死。而我再次重讀,確信是作品裡藏有某個躲開我的奧祕。絕不要拒絕喜愛、放棄去看。沒錯,作品裡有相對於真實而生的謊言、捏造、編排。

 

  沒錯,她擬仿偽造她自己,經常如此。不,這些都不值得在意。而是:莒哈絲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並不是她變了。是我,無庸置疑。

 

  有一篇名為《一座小說的園林》(Un pa rc de roman)。寫作時間為一九四○年代初期,當時她還未出版、甚至還未開始寫小說。此篇是她寫作的起點,她想要描繪的第一樣事物,她仔細描繪,幾乎像是按照學校教導的方式,好比人們如何將記憶、情緒轉化為句子的公式。她甚至明確地以此作為她的文學目標,這一座園林,一半為現實,一半為虛構,一如我們在浪漫主義作家傑哈‧德‧ 內瓦爾(Géra rd de Ner va l)或年輕早夭的小說家亞蘭─ 傅尼葉(Alain-Fournier)的作品中也可找到的同樣園林。「我們擁有過一座小說的園林。它對我們來說非常熟悉,然而我們卻懂得讓自己像在一座陌生的森林裡迷失。這座園林於我總是帶有過往的色調:我們才剛身處於此,就已知道必得要離開它。」是它即將到來的缺席,突顯它的價值、授與它小說的色彩。這一領地熟悉又神祕,有著「陰鬱潮溼的廣大空間」,被置放在憂鬱、荒廢、孤獨的象徵之下。莒哈絲式風景的所有元素都已在此出現:常春藤圍繞的橢圓形小水池、步道、老舊的臺階、大樹,同樣也有「野生多刺的玫瑰,看來彷彿中毒般的紅紫色」。這座如同沉睡森林的園林,是莒哈絲早期文學企圖的靈感熔爐―《塔內杭家族》(La Famille Taneran)催生了小說《無恥之徒》(Les Impudents),而某種程度又影響了她的第二部小說,《平靜的生活》(La Vie tranquille)。

 

  自此,亞洲的繁茂草木聯繫著《抵擋太平洋的堤壩》(Ba 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中的母親,以及到了多年之後的《情人》(L'Amant),亞洲植物全氾濫於文本之中。但人們忘了,就在這最初的開端,還有過這座園林和這棟房子,屬於父親這一邊的。「小說的園林」,這有點像是作家莒哈絲的史前史。

 

  亨利‧ 多納迪厄(Henri Donnadieu),她的父親,於一九二一年在他出生的家鄉,洛特─加龍省(Lot-et-Ga ronne)的帕爾代朗(Pardaillan)買下了普拉堤耶(Le Platier)莊園。就在距離幾公里處,一座小城鎮莒哈絲。這裡高低起伏較緩的丘陵風景,較高凱爾西(Haut-Quercy)一帶更為明媚秀麗,瑪格麗特將後者寫入她的小說《無恥之徒》中,丘陵風景的地形樣貌也不同於《情人》的背景之一,位於波爾多的兩海之間地區(l'Entre-deux-Mers)。病痛纏身、受苦於痢疾所引發的一連串症狀,亨利‧多納迪厄不得不返回法國,拋下他的妻子瑪麗勒貢(Marie Legrand)和三個孩子留在印度支那。賣契上,除了房屋之外―一棟有著僻靜村舍味道的教師住所―,還列舉了其他房產附屬,如菜園和花園、可耕田地、草坪、葡萄園⋯⋯。「這不是一座城堡,這是像葡萄酒莊的那種闊氣宅邸,有一個像房子一樣大的酒庫,存放與釀造的酒有李子酒和許多的葡萄酒」,瑪格麗特‧莒哈絲解釋道。園林,實際上是一座休憩的花園,在房子和道路之間,花園中央種有高聳的杉樹和一座養著金魚的橢圓池塘,黃楊木做為園界、圍繞著花壇。

 

  亨利‧多納迪厄於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過世,僅在普拉堤耶莊園度過了死前的最後兩個月。瑪格麗特當時七歲。一趟漫長旅程的終點,這回總算輪到了母親和孩子們抵達普拉堤耶。房子無人鎖門已有六個月之久,這一家子勉強在此落腳,而瑪格麗特發現了園林、丘陵、河流、風景的優美恬適、難以察覺的季節更替。她將這些景象、感受、經驗積累儲存。也包括了孤獨。「我童年時深深沉緬於未知事物的時刻,就是當我的哥哥們去本堂神父家學拉丁文的時候,我在園林裡度過的長日。獨自一人。」(《解放報》(Libération),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兩年過後,瑪麗‧多納迪厄又帶著她的兩個兒子和女兒再度離去、前往金邊。當他們在一九三一年四月回來時,自他們離去後便無人照料的房子顯得無法居住。園林棄置,溫室破敗不堪,葡萄園雜草叢生。多納迪厄家得尋求鄰居的接待。瑪麗決定賣掉莊園,這個與她丈夫、孩子們的父親的唯一聯繫。莊園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九日賣出。「有一天,我們會再重新站起」,《一座小說的園林》的敘述者對自己如此承諾。事實上,直到她逝世之前,瑪格麗特仍一直不停地想要買回這座越來越荒蕪的莊園並重啟生機。枉然。

 

  當她出版她的第一部小說―《無恥之徒》,她選擇以莒哈絲的筆名示人。這個對父親姓氏的放棄已說明了一切。倒是這個放棄卻也不真是如此,既然她選定的是鄰近普拉堤耶的地名,莒哈絲:父親的故鄉。為了以作家身分擠身於世,她切斷了自己的社會身分(作為遺孤,切斷了她母親配偶的姓氏),並且非常自然地自她的靈感泉源裡取材,也就是來自於她初期的文學企圖。莒哈絲,故鄉之名,由此扎根於父系的土地。不過,儘管有這麼一個從她的作品裡消抹、遺忘、沒有位置的父親,她也並未因此就創造出一個過分的母親人物,而是保有根源、將其形象據為己有,再創作出屬於她的人物。漸漸地,就連她的名字也被忽略而消失。

 

  僅剩莒哈絲。

 

  普拉堤耶因此成為瑪格麗特‧莒哈絲第一部小說《無恥之徒》中的于德杭(Uderan)莊園。故事中的女主人翁―慕(Maud),選擇在園林裡睡覺,儘管這片領地破敗不堪。為了回到家中,她在夜晚獨自穿過沉靜的園林。從高聳的黃楊木和杉樹裡發散出來的神祕令她感到安心。白天,她一邊陪伴母親,一邊在園林裡守候著英俊的喬治‧杜希厄(Georges Durieux)的到來。步道、椴樹、杉樹,一直到黃昏時變成紫紅的野玫瑰,「小說的園林」的所有元素都在此可見。但是年輕的小說家賦予它們一個更戲劇化的筆觸,「在花壇的周圍激起一片血紅色」。等待與煩悶的沉重不僅吞沒了慕,也重壓上小說的背景,一種非常莫里亞克式的氛圍。就如同在現實生活裡,園林和宅邸終將會被女主人翁的母親賣掉。

 

(本文為《花園的故事》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花園的故事:一趟穿越歷史的漫步,去拜訪法國文豪筆下的花園 Jardins de papier: de Rousseau à Modiano

作者:艾芙琳‧博洛克─達諾(Évelyne Bloch-Dano)

出版:時報文化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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