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雖已化為骨灰,但仍繼續居住於此」──樂生的《殘響世界》

 

《殘響世界》以非線性敘事,高度影像化的電影語言,昭顯樂生在主流論述之外的隱微雜音。 

 

  樂生療養院保留運動,曾是啟蒙一代青年關懷社會的標誌事件。隨著樂生舊院區遭強制拆除,搬遷到新院區的院民凋零,近年許多回顧性的歷史論述開始產出。

 

  然而,台灣影像藝術家陳界仁於2014年的作品《殘響世界》以非線性敘事,高度影像化的電影語言,昭顯樂生在主流論述之外的隱微雜音,反而為樂生逐漸固化的意象,開創更多與台灣歷史的連結。

 

當殘肢指向廢墟

 

  《殘響世界》由四段錄像組成,分別是〈種樹的人〉、〈陪伴散記〉、〈被懸置的房間〉、〈之後與之前〉。〈種樹的人〉重述漢生氏病患(Hansen's Disease,舊稱痲瘋病)在困居療養院的歲月中,用變形的手指掘土,種植了八百多株樹,意外維護了新莊丹鳳山的地質結構,但自1994年台北捷運局選定此地作為新莊捷運線機房後,一連串破壞舊有建築與捷運施工的舉措,造成走山危機。

 

  有別於傳統紀錄片製造時間連續性來模擬現實,陳界仁以黑白鉛灰色調,精準的框取(framing)和運鏡,迫使觀眾專注於影像本身,召喚無法臨場的現實。他從正面拍攝近十位病患的面容,在鏡頭小幅搖移中,聚光燈下痲瘋病菌侵蝕的痕跡分外怵目驚心,或是從廢墟中景推近至兩扇殘存的門,直到門間矗立的柱條「納骨塔」字樣清晰可見。在此,現實的意義透過運鏡等攝影技巧被揭露:殘肢與斷垣殘壁的影像指向過去不可見的浩劫,包括國家機器囚禁病患的餘生,以及集體記憶的摧毀。

 

倖存者的招魂

 

 

 

  殘餘物的意象延續至〈陪伴散記〉與〈被懸置的房間〉,陳界仁選擇了兩位看似不甚重要的人物,進入療養院廢墟。年輕女孩張芳奕雖然參與樂生保留運動,卻遠離組織核心,並在抗爭衝突最激烈時選擇不去現場,陪在老年病患身邊。她四處穿越危樓孔隙,從藥片針筒堆中搜羅一捆捆檔案,邊抄寫邊喃喃自語:「姓名、出生、籍貫、性別……癩細菌檢查、傷殘檢查、素行記錄……」官方專斷的編碼歸類,顯然無法觸及張芳奕與院民相處的情感經驗。她放棄了主流檔案整理,開始訴說切身聽聞的病患故事,用手緩緩蒐集空床床單上的灰塵。

 

  另一位人物是陸配劉月英,十二歲時她父親被共黨政府懷疑是國民黨特務而下獄,爾後嫁來台灣,擔任看護工作。劉月英隨著捷運施工聲走進療養院,拿起拖把,像她以前的每一天,開始拖刷積滿灰塵的地板,清掃兩旁裝置著醫療機械的甬道,擦拭玻璃窗,鏡頭跟著她提著水桶的身影,一路推近房間巨大到個人無法處理的龐雜廢棄物,顯示劉月英以過去日常勞動追尋記憶的舉動,有多麼徒然。

 

  張芳奕和劉月英作為國家暴力下的倖存者,她們近乎強迫性的行為,既是一種精神創傷的轉化,也是一種儀式性戲劇。當語言無法再現遮蔽的痛楚,反覆出現的極限展演,使得觀眾無法將視線從行為本身移開,而張芳奕劉月英等倖存者的影像也如同院民殘肢,繼續召喚逝去現實的幽魅。

 

肉身凋零,殘響不滅

 

 

 

  最後,不可見的幽魅,在〈之後與之前〉藉由戲劇演出被顯影。許逸婷所飾演的日殖時期政治犯魂魄,時而在台北刑務所圍牆運屍門遺址前徘徊,時而凝視樂生廢棄建築一處洞口,洞中浮現台灣博覽會設計圖等日本殖民政府企圖保存的台灣現代化成績象徵,但政治犯檔案卻被燒毀消滅。在帝國現代化驅力下,政治異議者與痲瘋病患被劃歸為擾亂秩序與公共衛生,需要整頓排異的他者/罪犯,監獄與病院的意象合而為一,並在國民政府實施戒嚴後,持續被長期隔離監控。

 

  因此當樂生廢墟找回的痲瘋病菌的幻燈片,跳接至躑躅的幽魂,畫面瞬間布滿與病菌相仿的粗粒,彷彿幽魂的虛擬肉身也染上疫病,配合畫外音:「防疫、普查、優生、文明、強制、隔離、喪婚、絕育……搜捕、鎮壓、失蹤、肅清、審訊、判決、禁聲、空白,一種話語,吞噬掉其他的話語……」這些主流論述外支離破碎的辭彙,喚起台灣近代政權不斷以傅柯所言「規訓」(discipline)的身體治理技術,介入痲瘋病患與異議分子生命的相關記憶,宛如殘響雜音般在憂鬱的黑洞迴盪。

 

 

 

  殘響是否可能擴散,生產出運動能量?鏡頭幾次搖過密密麻麻貼滿已故院民照片的牆壁,字幕寫著:「我們雖已化為骨灰,但仍繼續居住於此……」《殘響世界》就像建構起一個異質場域,聚集痲瘋病患的生命殘骸,當音波在殘餘物間衝撞折射,或許能夠創造出更多聲響,突顯被刻意遺忘的沉默,歷史上吸納暴力與痛楚的黑洞。

 

  而經由電影再現,逝去的靈魂繼續居住於此,骨灰依然疼痛。

 

 

 

 

 

殘響世界》 Realm of Reverberations

陳界仁CHEN Chieh-jen

2015 / 台灣 / 102min / 黑白 / D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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