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們會在最不政治的地方發現政治,譬如藝術,譬如音樂。2016年,衰運不斷的烏克蘭終於一掃去年退賽的陰霾,重整旗鼓回到歐洲歌曲大賽行列。但他們這回推出的歌曲,卻絲毫沒有示弱之意,公然挑釁俄羅斯。這首歌由克里米亞韃靼裔女歌手Jamala創作,表面上講的是史達林時期克里米亞韃靼人遭到蘇俄迫害、流放至中亞與西伯利亞的歷史,事實上卻是在控訴2014年才發生的「克里米亞歸屬公投」。
陌生人來了
他們跑進你家
他們殺光了你們
還說
我們無罪
無罪
你們的腦袋哪裡有問題?
人性都哭泣了
你們以為自己是神
但是大家都因此而死
噢不要連我的靈魂都吞噬
連我們的靈魂都吞噬
克里米亞歸屬公投結果顯示住民傾向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這使得烏克蘭極不情願地失去了南方一大塊土地,而且還是流失到最危險的鄰居俄羅斯手裡。從歷史沿革來看,這個地區原本居住的克里米亞韃靼人,正是被俄羅斯為中心的蘇聯趕出自己家鄉的,更多的俄羅斯人遷入,成為該地多數民族。因此公投權利的行使者,有一大部分本來就是俄羅斯人,做出偏向俄羅斯的決定似乎也不意外。至於本次公投是否正當,則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烏克蘭為何會這樣管不住自己的領土?前因後果又要從2013年的烏克蘭親歐盟運動說起,這場為期數月的社會抗爭運動,推翻了親俄的總統,導致烏克蘭政權輪替。或許大家還記得,太陽花學運時期,烏克蘭的學生們為台灣人製作了一支加油打氣的影片,呼籲我們堅持下去,也呼籲台灣看見他們一樣的處境。但對於不熟悉東斯拉夫民族地緣政治的台灣人來說,儘管覺得窩心,恐怕更多的情緒是「不理解」。
但烏克蘭近年來的困境的確跟台灣有幾分相似。雖然幅員廣闊,屬歐洲第二大國,但烏克蘭始終存在著「走向歐洲」或者「擁抱俄羅斯」的路線之爭。就像是台灣有些人覺得政治經濟上都依賴中國很好,但有些人覺得很不好一樣。烏克蘭雖然曾經歸屬於蘇聯,但就文化、歷史、語言和國家認同來說,都異於俄羅斯。但她的位置剛剛好就在俄羅斯與歐盟其他國家的交界上,因此註定動見觀瞻。
2013年,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中止和歐洲聯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等於決定更深刻的依賴俄羅斯,此舉引爆了民眾的怒火。從首都基輔擴及到全國的烏克蘭親歐盟運動因此誕生,烏克蘭人民想要在夾縫中爭取自由,不想再當俄羅斯的棋子。雖然運動看起來成功了,接下來卻冷不妨發生克里米亞「公投」入俄羅斯的政治突襲,俄羅斯忙不迭地趕在第一時間承認克里米亞公投有效,烏克蘭人心裡不爽的感覺可想而知。
而今年,烏克蘭選擇歐洲歌曲大賽出賽選手的方式,同樣是透過全國觀眾票選。出身克里米亞,身為受害的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歌手Jamala優雅而憤怒、明顯藉古諷今的歌曲〈1944〉,在全國票選中脫穎而出,可望與俄羅斯同台競爭,理由不難想像。誠然,這是一首動人的歌曲,融合了古調唱腔與克里米亞韃靼語。但它被烏克蘭人選中的理由,卻恐怕遠在藝術價值之外──〈1944〉證明了烏克蘭人還沒有輸,也不打算向俄羅斯屈服。
一首歌能夠召喚多少共同體的想像,能夠鞏固多少「我群」的情感,能夠抵擋多少現實的殘忍,恐怕是遠在台灣的我們難以想像的。
在親歐盟運動時期,烏克蘭人民又回頭唱著一首古老的歌〈Плине кача〉。這首沉鬱的民謠訴說戰死他鄉的痛苦,竟再度成為了親歐盟運動的背景音樂:「我會在異鄉死去,到時誰會鑿我的墳墓?陌生人會埋葬我,你不會悔恨嗎?媽媽。」
這首歌大流行的程度,到了烏克蘭歌唱選秀節目上每次都有年輕歌手演唱,而感情豐富的評審聽了不僅無法繼續坐著,必須起立致意,甚至還會因此流淚的地步。不禁讓人想問,有哪一首歌可以這樣唱哭台灣人?有哪一首歌可以這樣把在強國陰影下窒礙前進的「小國」國民聯繫在一起?透過〈1944〉與其他眾多歌曲,烏克蘭在呼喊的,根本已經不是失土克里米亞;而是透過一再的呼告,請求歐洲看見他們,請求世界看見他們。他們不只是另一個會講俄語(蘇聯時期俄語為烏克蘭官方語言)的國家,他們是烏克蘭自己。
「有人跑來扮演上帝,結果搞得整個國家烏煙瘴氣」,「母親,別讓悲劇再度發生」這類的意象不斷出現在烏克蘭的異議音樂中。就像蘇聯解體後最成功的烏克蘭搖滾樂團Okean Elzy在親歐盟運動期間創作的歌曲〈不是你的戰爭〉(Не Твоя Война\Not Your War),身穿傳統服飾的主唱,也同樣呼告著烏克蘭的「媽媽」,別再做著寄人籬下的迷夢,生活在謊言之中,而讓子女繼續過往失去自由的不幸:
枝幹倒下沈入湖中
媽媽,我們到底是向哪個神祈禱?
還有多少孩子要被奪走
只為了根本不屬於我們的戰爭?
兒子與女兒後來都成了父母
看見彩色繽紛的夢
每日親吻謊言的手
只為了一夜安穩
過去的日子多美好
那時我們不流汗,也不流淚
但,也沒有活著的理由!
我再也做不到,你又何嘗可以?
枝幹倒下沈入湖中
媽媽,我們一直都拜錯了神!
還有多少孩子要被奪走
只為了根本不屬於我們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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