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描述當前社會科學理論困境時,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別有用意地提到了物理學家霍金(Stephen Hawking)演講時的一則趣事,一位老太太打斷霍金,堅持整個宇宙其實是一個扁平的圓盤,靠一隻烏龜馱著。當被指胡扯的科學家反問,那烏龜又是站在什麼東西上面時,這位素人科學家老太太則回答:烏龜下面是另一隻烏龜,再下面又是一隻烏龜,然後一路往下。
這則軼事講的不是禪學機智,而是所有社會科學理論的困境,他們宣稱找到的普遍通則,大多只是禁不起檢視,單一歸因的化約論,那只是第一隻馱著宇宙的烏龜,往下還有一隻,再往下還有一隻……
福山並不打算找那隻馱著一切的烏龜,對他來說,人類歷史上龐雜的政治發展個案,注定了無法找出最終極,承載所有烏龜的烏龜,怎麼辦?社會科學難道要放棄長程,長時段的因果解釋?福山並沒有如此消極,社會科學就算無法對「是什麼導致了政治(不)發展」提出終極因果解釋,最起碼可以界定政治發展(political development)的重要面向,然後回到這些不同的個案中,追溯一個個軌跡不同,龐雜有別的政治(不)發展的故事。
福山沒有「大理論」,但他的「故事」一點都不小。比起他那位關注亞非政治發展的老師杭廷頓,福山的野心也更大,遠自遠古時代史前史,近至當代美國,中國、歐洲、拉美、太平洋群島,都在福山的「大宇宙」中。
從杭亭頓那裡,福山繼受了一個貫穿其所有著作的觀點:政治發展的問題,事實上就是起造政治制度(institution)的問題,而對政治發展來說,最重要的三個政治制度分別是:國家、法治與可問責的政府:一個成功的政治秩序,要有一個有效治理,能夠排除私人考量的國家制度;還要一個在政治共同體中自發而生,能夠制約統治者權力的法則;更要一個能夠對統治者究責,通常表現在民主選舉的問責機制。
並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同時具備這三個政治發展的制度性面向,中國在很久遠的過去,就已經建立了「現代化」的國家體制(並不侷限於時間序列的「現代化」,可能也是福山頗傲人的創見),但卻從來沒有法治與政治問責的機制,而印度與穆斯林世界,則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有法治的概念,印度更有民主政治作為問責機制,但在現代化國家體制的治理表現上,卻是不盡人意。
在福山心中,理想的政治發展典範是丹麥,他主張「向丹麥看齊」(getting to Denmark):一個具有完善政治與經濟制度,政治腐敗度極低的國家。「向丹麥看齊」是福山在後911時期,一個另有特殊意義的說法。
柏林圍牆倒塌的那一年,福山在《國家利益》期刊登載後來發展成專書的〈歷史的終結?〉一文,讓他聲名鵲起。福山的命題其實非常簡單:共產主義制度瓦解之後,自由民主成為世界上唯一具有正當性的政治體制。
在往後的日子裡,福山這個淺白的命題經常被誤解,甚至是妖魔化,反對者恨之入骨,似乎又無可奈何。福山對此並非全無回應,「向丹麥看齊」就是他的回應基調:已經取得歷史性勝利的自由民主體制,剩下來的唯一對手,就是它自己。
自由民主體制在體制內部遇到的對手,遠比它過去的對手來得棘手:政府治理效能的衰退、法治理念不敵身負複雜金融工具的資本主義,乃至於政治問責機制幾乎只剩定期改選的形式化。自由民主體制的未來前景,看來並不如1989年那樣樂觀。
福山能為自己辯護的或許是:他不是盲目的歷史終結論者,他始終牢記他的老師杭廷頓的教誨:政治制度的起造成功與否,端賴其與政治衰敗(political decay)速度之間的比率。
「歷史終結」後的政治發展,比想像中更不樂觀。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政治發展的各種制度起造,似乎無法簡單複製。以現代化理論為指導原則的外援政策,無法解決困擾發展中國家的腐敗與治理問題,大力推動自由化的經濟政策,以及縮小國家體制,反而讓私相授受的家產制(patrimonialism)在這些國家更加根深蒂固。
一改過去「歷史終結」的樂觀基調,福山對於後進發展國家未來走向「歷史終結」的前景,所透露的不只是一絲悲觀。制度性的結構無法單純依賴移植產生,巴布亞紐幾內亞引進了民主選舉,但地方的家產制「頭人」,依舊壟斷了資源,政治問責機制形同虛設,也不存在制衡統治者的法治理念,眼下更看不出任何起造國家制度的機緣。
社會科學的理論,往往不只是智識上的論辯,更有指導現實政策的潛力。被批評為「化約論」的發展理論,固然在智識層次上無法通過福山的檢視。但「單一歸因」的意識形態潛力,往往在於「怎麼辦?」的政策執行層次。當福山謹慎地避免單一歸因,強調不同發展個案的歷史殊異,反覆指出起造制度艱難的長期歷程時,對於發展國家已然支絀的外援政策來說,無疑雪上加霜。
我們可以向丹麥看齊,但怎麼做?起造國家制度的動力不比家產制天生的吸引力,法治理念無法生根茁壯,政治問責機制看來又聊備一格,當前跨國的治理問題又迫在眉梢,要從哪裡著手?如何著手?似乎連福山也給不出明確答案。
曾經指責福山「歷史終結」的人,是該有充分理由原諒福山了。
福山的悲觀還不只於此。美國曾經是政治發展中得天獨厚的個案,近兩百多年前的托克維爾在《民主在美國》中,發自內心羨慕美國天生的風尚民情、平等以及城鎮精神。但福山的大宇宙裡沒有例外,即便是同時在國家、法治與可問責政府三者都頗有建樹的當代美國,也同樣逃不出政治衰敗的宿命,美國發展的個案,佔據了《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大部分的章節。
延續其師杭亭頓「所有的政治體系,不管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都傾向於衰敗」的警告,福山表明,一旦政治制度無法因應環境的變化,就會出現制度失能的政治衰敗現象。
在福山看來,過去幾十年來,美國的政治發展逆向而行,國家體制越來越無力,越來越沒有效率,也越來越腐敗。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越趨嚴重的經濟不平等,與財富集中,經濟巨頭用金錢交換政治影響力,並為了自己的利益操控整個民主體制。
不若其他好談制度的社會科學家,福山對於生物性本能有出乎意外的執著。他相信人類分別親疏的生物本能,就像是腫瘤一樣寄生在政治制度中,其根深柢固程度,導致政府機關被有權有勢菁英把持壟斷的「再家產化」(repatrimonialization)不時在歷史上,在不同的區域捲土重來,不管是漢朝末年的中國、大革命前的法國、長期為寡頭政治所苦的亞非國家,還是當代美國。
對福山來說,成功的政治秩序必須建立能夠制衡人類分別親疏本性的制度,國家的中立性(neutrality)從來都不只是自由主義理論家的思辨,更是直接涉及起造國家制度,與資源分配的現實政治治理問題。
從工業革命與市場資本主義的擴張開始,具備現代化國家制度、法治與相當程度可問責性的民主國家,大多曾經成功實現了政治發展。但福山擔憂的是,這個過程並非不可逆,當代美國政治的再家產化,意味著制度隨著時間而僵化失能的政治衰敗現象,也會發生在已開發國家中。歷史不會終結,自由民主會倒退。
在美國,擁有不成比例影響力的利益團體決定了政治的議程,讓美國國家在處理危機時,顯得左支右絀,更導致了公眾的不信任,造成惡性循環。偏偏人類社會又有保存既有制度的惰性,因此,繼續堅持美國得天獨厚的例外論,在福山看來,可能不是件好事。
福山憂心美國政治的當前困境,會變成所有民主國家的共同難題,雖然看起來已經是了。這表明政治衰敗的問題,不只是困擾發展中國家,據說在歷史終結後贏得勝利的自由民主國家,也難以倖免。
就像藍希曼(David Runciman)細數自由民主國家因為過度自信,反而反覆造成危機的《信心陷阱》(The Confidence Trap)所警告的那樣,民主政治表面上的眾聲喧嘩,反而讓它對於危機的意識非常遲鈍,等到意識到危機時,情況已經非常糟糕了,更糟糕的是,當自由民主撐過危機時,也很可能無法從經驗中記取教訓。自由民主國家最好還是不要鐵齒,不要以為無論犯下什麼錯誤,船到橋頭總是自然直。
對於當代世界,福山不只憂心名實不符,擺盪在威權與民主之間的國家,他也憂心自由民主國家的政治體系,無法兌現承諾,滿足人民對於政府基本服務的要求。更讓福山憂心的是,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無法自我管理,金融體系的不穩定,證明人類至今,還沒有能在政治上找到正確的管理機制,來制馴服資本主義的波動。
這樣悲觀又憂心的福山,還忍心指控他是盲目的「歷史終結論」者嗎?
書名:《政治秩序的起源》(上、下)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作者:法蘭西斯.福山
出版:時報文化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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