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約翰.哈維
譯|謝忍翾
聖經〈創世紀〉中,在神說要有光之前,亦即在任何顏色存在之前,深淵的淵面黑暗。其他神話可能從最原初的黑暗開始,在某些版本的希臘神話中,一開始是一片空虛的黑暗,唯一的存在是黑鳥尼克斯(Nyx,夜晚之意),黑鳥下了一顆金蛋,從中將生出第一個神祇──愛神厄洛斯(Eros)。從現代科學的角度而言,宇宙是否起源於黑暗尚不清楚,原因在於沒有人能確定大爆炸之前是否還有個「從前」。也許宇宙突如其然就火光熊熊、高溫處處,接著陷入能量散佚的黑暗之中,最後物質才慢慢開始聚集。
其他的神話則想像太初有光有熱。古冰島有兩部文學集皆喚作《埃達》(Edda),按其所述,北歐神話中「首先,南方有地稱『穆斯貝爾海姆』(Muspelheim,簡稱Muspel)」,為充滿永恆火焰之地,邊境有火巨人史爾特爾(Surtur)巡守。我們也許可以想像那是一片如太陽表面般烈焰燃燒的景象,而史爾特爾也能用肉眼看見,因為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黑」。Surtur 和北歐語言的字根svart 有關,意思是「黑」,在英語裡演變成swarthy(黝黑的)一詞。如此熔爐,史爾特爾立於其中顯得巨大無比,黑如煤炭,或如燃盡的森林。
當穆斯貝爾海姆的火花遇上北方寒冷的霧氣,滴滴水珠凝結成巨牛奧德姆拉(Audhumla),巨牛舔舐冰凍的岩石,從中釋放出俊美的包爾(Bor),也是第一位神祇。當人類的世界終結,史爾特爾將率手下的火巨人由穆斯貝爾海姆向北,擊潰諸神,並向四周射出火焰,吞沒宇宙。
創世神話倒也不是每一則都如此轟轟烈烈。澳洲原住民神話中,眾靈之父在平和、充滿期待的宇宙之中輕柔的喚醒太陽母親。她所到之處,萬物跟著甦醒。這個神話和布什曼人的一樣,隨著第一個夜晚降臨,恐懼和黑暗也隨之到來。人類始祖十分害怕,一直要到又一天早晨來臨才帶來救贖。
「夜晚」、「黑暗」以及「漆黑」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成為創世的一部分。「黑」的歷史中,恐懼一直相依相隨,有部分原因可歸咎於夜晚帶來的恐懼,尤其游牧民族,他們並非從遠古時就都懂得生火,因此感受尤其強烈。即便現在,都市若因停電而漆黑一片,也可能讓人感覺如叢林一般危險。
在好幾套神話體系中,第一個夜晚都讓人類始祖害怕不已,而關於第一夜的神話,也不僅限於遠古的部落民族。一直到十九世紀,大多數人都還相信曾有這樣的第一夜。十七世紀時,英格蘭護國公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曾經歷一次馬車意外,差點性命不保,當時詩人馬維爾(Andrew Marvell)就曾描寫過第一夜。馬維爾擔心英國已失去光明,將其形容為第一個人類滿懷恐懼看著日落之處,「而宇宙四周掛起陰沉的黑幕」,直到早晨來臨。
當他察覺太陽就在身後
從遠方寧靜的微笑。
克倫威爾的馬車並未成為他的靈車,英格蘭安全了。此外,描寫夜晚的文字往往不把無光的黑暗視為虛空一片,反而寫成墨黑的實體。馬維爾筆下「陰沉的黑幕」指喪禮上的帷幕,家裡有重大喪事時裡裡外外都要掛上這樣的帷幕。
印歐語言中「夜晚」一詞如夜一般蔓延,傳遍了全世界:在梵文中是nakti;希臘文nyx;拉丁文nox;德文nacht;低地蘇格蘭語nicht;英語night;法語nuit;義大利語notte(此外還有西語noche;葡語noite;斯洛伐克語noc)。「黑夜」這樣的說法也很古老,代表夜晚並非只是沒有光,更帶有實際的顏色──黑色。古希臘人把夜晚稱為「黑色的尼克斯」(Nyx)、「黑翼的尼克斯」、「一襲黑衣的尼克斯」。不過若夜晚帶來了久盼的休息,就不是黑的,反而成了「安靜的尼克斯」或者(用羅馬人的話來說)「露水浸潤的尼克斯」。
而莎士比亞在一千多年以後,也將提到「濃黑的夜」,或言及夜的「黑袍」,或稱夜為「黑色裝束的婦人」。不過,即便是黑夜,也不見得都很嚇人。茱麗葉從她家陽台上呼喚道:「來,溫柔的夜;來,可愛的黑臉的夜,/把我的羅密歐給我。」(第3幕第3景20-21)因為夜是愛巢,還可能是黝黑的愛人,將把她的愛人帶到她身邊。
有人可能會問,在人類出現以前,歷史究竟有什麼是黑的?畢竟,地球在冷卻成一顆充滿水和礦物的藍色星球時,少有黑的組成材料。岩石多為紅、黃、棕一類的淺色。黑色的岩石也不是沒有,比如:泥岩、赤鐵礦或尖晶石(由鐵、鉻、鋁、錳組成),而英國西南康瓦爾郡利澤德半島(Lizard peninsula)的峭壁中也能找到蛇紋岩的黑色花紋。會用「黑玉色」(jet-black)來形容的礦物,多半都跟黑玉(jet)一樣(或跟「黑金」石油一樣)是煤的親戚,同樣是植物死後經年累月受到高壓而形成。可以說是因為有機的生命(和死亡),讓黑首次成為死亡的顏色。
天然的黑色寶石之中,最美的當屬黑曜石。洪荒世界蘊含豐富的黑曜石,今天也仍能找到新生成的黑曜石。黑曜石形成於冰島等國,由於熔岩落在冰雪上,還來不及生成結晶即瞬間凝結,因此才形成任意彎曲的光滑表面。黑曜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像一大團黑玉般的玻璃。黑曜石含有百分之五十的矽(玻璃),但黑曜石之所以黑,則是因為當中含有鐵、鉻、鎂、錳。黑色花崗岩亦由同樣礦物組成,但由於歷經長久結晶過程,質地較為粗糙,也沒有那麼黑。
我們還常提到「碳黑」,但碳的自然型態並非黑色,比如鑽石不是黑的;石墨則呈深灰色。我們所說的「碳黑」來自燒焦後的有機物,多半是焦黑的木頭。雖然植物死後會變黑,但活著的植物卻很少是黑的。由於葉綠素吸收紅、藍光,反射綠光,因此枝葉多半是綠色。花瓣則繽紛如彩虹,有可能是最深的紅黑色或紫色,但即便是所謂的黑罌粟或黑松蟲草,或者純黑的三色堇,也很難讓眼睛誤以為其色如黑玉。沒有哪種花像小說家大仲馬描述的黑色鬱金香那般:「整朵花漆黑閃耀如黑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植物使用的黑色色素「花色素苷」(anthocyanin)帶紅紫色,飽和度不高時花瓣呈粉紅色,濃度高時則可能為深棕紫色,但從來算不上黑色。
相反地,動物身上因為有黑色素(melanin),所以可能出現純黑,而黑在動物界是生命的顏色。許多動物體色純黑,可能通體烏黑,也可能部分為黑。我們平時會看到黑天鵝、可能養黑貓黑狗、騎黑馬,或者花錢看鬥牛士鬥黑牛。全黑動物身上的黑,濃厚飽滿、油光水亮,而且顯然對於擇偶交配十分重要。達爾文(Charles Darwin)曾提出,若鳥類雄性羽色為黑色,而雌性為棕色或者羽色斑雜(比如黑山鳥、黑公雞、黑色的海番鴨),則黑是「性選擇出的性狀」。
至於雌雄皆為黑色的鳥類(比如烏鴉、還有某些鳳頭鸚鵡、鸛、天鵝),他也認為這些鳥之所以黑是「性擇的結果」。近年一份研究更明確指出七彩文鳥「黑色雄鳥偏好黑色雌鳥」的特性「側化」於右眼,因此若把右眼遮住,雄鳥便無法交配,而雄鳥對雌鳥唱歌時,也多用右眼望著雌鳥。人類喜歡棋盤花色,但某些動物比人類更早展示自己一身對比鮮明的黑白,鳳頭麥雞、臭鼬、貓熊、企鵝都在此列,這些花斑動物身上的顯眼色彩同樣也可能經過性擇,有時還有警示作用,臭鼬就是一例。其他用以警示的搭配還包括某些蛇類及螫刺昆蟲身上黑黃相間的組合,大山雀在捕食時似乎天生就會避開黑黃相間的獵物。黑配黃也可能是種偽裝,比如花豹就能躲在草叢裡跟蹤獵物。不論動物全黑或半黑的目的為何,顏色都是牠的資產。動物從最初的黯淡開始,慢慢把自己養黑,因為黑能讓牠生得多、長得好。老一輩的人可能會用「灰豹」(grey panther)一詞,但大家都知道叢林裡的豹很少是灰的,而黑豹則黝暗得生氣勃勃。
動物顯然也不像人那麼怕黑。在一頭牛看來,黑蛇並不比亮綠色的蛇可怕;黑貓橫越前方的路,也不會讓某隻動物整天心神不寧。看來,動物沒有語言,也就沒有譬喻,也因此不受影響。接著人出現在世上,開始說話,還開始用譬喻,從此黑色的動物開始倒楣。此後噩夜的黑也可能是厄運的黑、憂鬱的黑、死亡的黑。戰場或投資場上敗退都可能是黑。邪惡的神可能是黑色的神,且豢養黑色的動物,於是黑貓、黑羊、烏鴉都受到詛咒,甚至可能是撒旦或魔鬼的化身。
倒也不是說天地萬物有了人類之後,黑色生物就一概只有邪惡可言。烏鴉幾百年來背負著汙名是因為牠喜歡荒涼之處,而且愛吃腐肉。聖經對於烏鴉十分厭惡:「雀鳥中你們當以為可憎、不可吃的乃是⋯⋯烏鴉與其類。」(〈利未記〉11:13-15)但提到烏鴉時可能也有好話。耶穌曾不改平日作風地反駁自古流傳的偏見,說:「你想烏鴉,也不種也不收⋯⋯神尚且養活牠」(〈路加福音〉12:24)。
或許因為這種鳥類極為聰明,所以在神話中往往被視為和預言有關。烏鴉是希臘神祇阿波羅也是居爾特神祇盧古斯(Lugus)以及北歐神祇奧丁(Odin)的隨從。舊約聖經中,先知以利亞(Elijah)從以色列國王亞哈(Ahab)手中逃出,神命令烏鴉早晚給他叼餅和肉來。在1700年左右保加利亞的一幅聖像中,以利亞蹲坐在基立溪(Kerith)不遠處(小溪從畫的右下角流過),一旁渾身漆黑的烏鴉用鳥嘴叼來食物。
同一幅聖像中還可見到另一種在神話中毀譽參半的生物──黑馬。右下角有一個分割畫面,當中以利亞乘著一黑一白的馬拉的馬車飛升天國。聖經上說以利亞乘旋風升天去了,但這道旋風其實載著馬車和馬:「忽有火車火馬」(〈列王記下〉2:11)。馬身上只有火的顏色,在前述聖像裡則以馬車背後一片濃烈的紅表示。畫中的黑馬及白馬還有那一片紅色,想必來自聖經的其他卷書。〈撒迦利亞書〉第6章中,天的四風化為拉車的馬,顏色則分別為紅、黑、白及斑點。
撒迦利亞說「套著黑馬的車往北方去」,而在比如中國神話等其他神話中,黑色也和北方有關。或許是因為北方天寒地凍,想到便覺得晦暗,但是撒迦利亞書中的黑馬並不嚇人,書中的天使反而告訴他說黑馬「已在北方安慰我的心」。
〈啟示錄〉第4章中,前四道封印打開時,也同樣有四馬躍出,分別是紅、白、黑及「灰」色。不過,雖然黑色常常和死亡有關,但〈啟示錄〉中騎著黑馬的並非死亡。眾所周知,死亡騎的是那匹「灰馬」。那騎在黑馬上的,手裡拿著天平,四周有聲音喊著麥子和大麥的價錢,還哀求不要糟蹋油和酒。一般認為,這個騎士代表饑荒,原因在於他抬高穀價,不過油和酒可能是虔誠的基督徒用於獻祭的祭品。他顯然代表末日天譴,然而並不比其他代表戰爭、征服及死亡的騎士致命。
在藝術、在後世的油畫當中,黑馬或許俊美無比,但就神話還有哲學的象徵意義而言,黑馬較可能讓人心頭一驚而非滿心歡喜。《柏拉圖對話錄》〈斐德若篇〉(Phaedrus)將駕駛戰車者的靈魂比喻為兩匹套上馬具的馬,一匹高貴潔白;另一匹則醜陋不馴,體色黝暗或黝黑,代表激情和慾望的古老力量。其他黑色生物的意義則沒有這麼曖昧不清。黑貓有時被人視為吉物,據說英王查理一世就曾說他死了黑貓,也死了好運,不過黑貓多半都代表邪惡。女巫的心腹可能以黑貓的形象出現,甚至女巫自身也可能化為黑貓,中世紀時曾經審過黑貓,然後將其活活燒死或者吊死。十九世紀畫家里博(Théodule Ribot)有一幅速寫,當中三個女巫蹲坐在地,專心看著大鼎中的材料,其中一人的肩上有一隻黑貓,黑貓似乎還有駝背。黑貓頭上豎起兩隻耳朵,也可能是長了角,居高臨下用一雙亮閃閃的眼睛看著女巫工作。
覺得黑貓邪惡的想法並不只存在於中世紀或是偏遠的村落。1878年偉大的藝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曾經描述過自己開始失去理智時的情形:
一隻大黑貓從鏡後跳出!知道這惡貓終於親自來了……我用雙手與之纏鬥(又)用盡全身之力將其甩於地上……
一聲悶響──沒了。我氣喘吁吁尋找,但沒有惡靈現身……我勝利了!……我往床上一躺……到了早上有人在那兒發現我虛脫俯臥、失去意識。
羅斯金攻擊的究竟是隻真實的或是虛幻的黑貓,我們不得而知。有趣的是,即便他漸漸失去理智,仍寫下那隻貓不過就是一隻貓。於是那句「我勝利了」變得十分模稜兩可,說的彷彿是戰勝了魔鬼,聽起來又像是現實戰勝了幻象。無論如何,勝利都讓他耗盡力氣。相信邪惡的力量會化身黑色的野獸來糾纏我們是人類古老的積習,要與之正面交鋒,也確實會精疲力竭。
據說在巴比倫等地,城牆皆因塗上瀝青而呈黑色,這點很有可能,許多古代建築使用的黑色膠凝材料就是瀝青。希羅多德表示巴比倫的城牆以熱瀝青黏固,富裕人家的黑檀木斗櫃鑲嵌的象牙、大理石、珍珠拼花也以瀝青黏著。即便如此,城牆日日受驕陽炙烤,在外頭塗上一層瀝青聽來有害無益。另一座位於科爾沙巴德的金字神塔則發現了微量有色灰泥,應可據此推測有色的城牆在上色之前先抹了一層灰泥。總而言之,金字神塔在全盛時期應不是成堆的棕色石塊,而是五顏六色十分壯觀,也許從白、黑、紅、藍、橙一路拾級而上到塔頂。這背後的思維可能並非求美,而起源於占星學,然而第二層的黑色的視覺效果應該十分強烈。
黑色是羅馬農神薩圖爾努斯(Saturn)的代表色,土星便得名於薩圖爾努斯,而祂也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
沒有證據顯示埃及的金字塔曾有顏色,但是早在巴比倫崛起(約公元前2000年)之時,黑就一直是埃及視覺風格的重要元素。法老朝中的男女皆剃頭,戴豐厚的黑假髮,假髮也同樣經過精心捲製,油油亮亮、散發幽香(油脂很可能是從髮頂的小容器流下)。現在博物館裡還能看到古埃及男女放眼影粉的精緻小黑盒。其他的化妝品則可能會在近全黑的調色石板上研磨,然後放入黑色滑石製成的小罐當中。
到了埃及人的時代,用黑色色粉製造染料、墨水、顏料的工藝已臻成熟。最好的黑來自燃油的煙灰,是一種天鵝絨般光滑的濃黑,稱為「燈黑」,或者亦可由骨頭燒盡的煙灰製成。象牙壓碎烘烤至焦黑,會產生溫暖微棕的「象牙黑」。因此,在器皿、墓碑、彩色裝飾手抄莎草紙上都能找到以濃黑墨水寫成的象形文字、勾以黑邊的人獸,有些鳥獸以及部分神明的頭部還塗成全黑。
黑色再時尚奢華,也有其黑暗的一面。古埃及和許多文化一樣,視黑為死亡的顏色。雖然胡狼並非黑色,但當死亡之神阿努比斯以胡狼或狼首人身形貌出現時,胡狼的部分總是畫上飽滿的黑色。公元前1250年左右的《死者之書》(Book of the Dead)當中可以看到阿努比斯在量書記官阿尼(Ani)靈魂的重量。圖中可以看到阿努比斯黑色口鼻的側面,他正在調整天平的鉛垂,天平的立柱和橫梁很可能由黑檀木製成。亞尼及妻子圖圖(Tutu)一派莊重從左方走進,梳著符合埃及時尚、烏黑油亮的髮型(或戴著假髮)。但阿努比斯之所以黑,不是因為時髦,而是因為祂就是死亡的化身。旁邊的象形文字寫著祂「位於進行防腐之處所」,替達官顯要進行防腐時,首席防腐師會戴上黑色的胡狼頭套。經防腐後的屍體以及纏繞的布條都會因為所使用的化學藥劑而變黑,而木乃伊的人形棺則因為塗上厚厚一層焦油防潮,所以也是黑,在《死者之書》當中,死是夜,而夜是黑的。有來自冥府的聲音喊道:
我來到什麼樣的所在?此地沒有水,沒有空氣,深不可測,黑如最黑的夜,人在裡頭無助遊蕩。
不過,阿努比斯雖然色黑且有狼首(胡狼以吃死屍聞名),但祂站在死亡的門口,卻是要幫助受冥府眾神檢驗的善人。祂像死亡一樣令人畏懼,但不盡然與人類為敵。歐西里斯(Osiris)一般以黑色或綠色皮膚的形象示人,亦有人稱其為「黑者」或「暗者」,祂曾經歷死亡,最終成為死者之王。祂因黑暗之神賽特(Set)忌妒而遭分屍,但在女神伊西絲(Isis)湊齊了祂四散各地的屍塊之後得以復活。死是一條甬道,人從甬道中甦醒,而與歐西里斯有關的還有重生,以及每年春天自然萬物從尼羅河肥沃的黑泥中再生。
我們要想接觸古代信仰當中的神以及黑神,主要是透過某個古老的多神宗教,此宗教至今香火不斷,在全球各地仍有數億信徒,那就是印度教。
在信奉印度教的印度,深膚色代表長年曝曬勞動,多見於低種姓以及原住民族群,因此並不受人推崇。話雖如此,仍有眾多神明一身深色或黑色肌膚,或恆常如此,或是其諸法相中的一個。死亡之神閻摩(Yama)就是黑的,坐騎則為黑水牛。半神維拉巴德納(Virabhadra)發怒時若死亡般恐怖,而且全身肌膚轉為黑色。火神阿格尼(Agni)多半是紅色,但也可能是黑色。愛慾之神卡瑪(Kama),有「黑少年」之稱,多半也以黑相示人。更強大的神當中,據說毗濕奴(Vishnu)的顏色多如世界的年歲,依次為白、紅、黃、黑,但一般多將他描繪為黑色或深藍色(據說他亦有積雨雲的顏色)。他的主要化身是俊美調皮的克里希納(Krishna),是男孩形象的神,名字的意思是「黑」,在畫像中多為黑色、深棕色或深藍色。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的主角羅摩(Rama)的名字同樣也代表黑。
印度教的論述賦予黑多種價值,黑既是死亡和毀壞的顏色,又是超越所有色彩的顏色,還代表神性的衝突與神祕。黑代表神力時,也可能以殘酷的形態出現。女神迦梨(Kali)常於火葬場現身,身上掛著一串骷髏或人頭。她近乎裸體,肌膚黝黑,名字的意思就是「黑」。她的頭髮因狂舞而凌亂,雙眼通紅,臉上胸前滿是血汙。但她卻也雙乳豐滿,還會溫柔餵嬰孩喝奶。她既創造也毀滅,兩隻右手獻上祝福和贈禮,兩隻左手持一把染血的寶劍、一顆斬斷的人頭。她身上掛著的骷髏若是五十一顆,代表梵文中的字母數。若有人認為以此方式鼓勵識字實在血腥,別忘了印度階級分明的社會當中,最崇拜她的就是社會地位低下的種姓。她以斷手為裙,斷手或許暗指脫離生存之苦的靈魂。
她雙腳站在丈夫濕婆(Shiva)的身上,彷彿惡夢中的妻子。跳舞時濕婆是她的舞伴,兩人狂野的舞蹈,足以危及天地。她十分剽悍,她的信徒亦然。信徒享有一項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教徒都沒有的自由:如果祈禱沒有應驗,他們就會到迦梨女神廟去,但不是去上香,也不奉花圈,而是對其惡言相向、潑撒穢物。
她的丈夫濕婆通體白色,一部分是因為火葬場的灰燼所致,但他的白也可能很美,十二世紀的偉大詩人阿卡.馬哈黛瓦(Akka Mahadevi)就曾為其寫過多首情詩:
神啊,一刀切過
我心之貪婪,
讓我看看
你的出路,
如茉莉般潔白的神啊。
他和迦梨一樣是死亡之神,他能毀滅宇宙,但卻也是印度眾神之中最為肉慾者。他化身為男子雲遊四海,俊美異常,女子都趕來欣賞。某個傳說中,村裡的男人因為嫉妒而抓住他、砍去陰莖,結果砍下來的陰莖變得巨大無比,顯出濕婆即其陰莖的神性。雖然他能化為多種形相,比如能變化出五面十手,但廟裡最主要供奉的形相仍是以黑石刻成的男性生殖器像「林伽」(lingam)。即便是以「林伽」為代表,濕婆也仍是黑色。十八世紀的畫像中,濕婆以頭戴花冠、烏黑的生殖器形式出現,在白色的女陰「胎藏」(yoni)中呈勃起狀。(圖9)畫面幾乎可說是輕快,還斜放著一隻落下的陽傘。雖然以強調陽具崇拜的方式解讀林伽,有時仍有爭議,但較早期黑色短柱狀的偶像頂端往往有特別記號,用以代表龜頭。這樣的雕刻至少可追溯到公元前九世紀,而一般認為濕婆的陽具崇拜是印度教中最早的習俗,甚至可能比印度教更早。
《濕婆往事書》(Shiva Purana)記載,梵天(Shiva)、毗濕奴碰巧看見濕婆巨大的林伽,決定要找到林伽的起點和終點。梵天化身為天鵝向上飛翔,而毗濕奴則變為野豬向下挖掘。但他們雖然持續不輟四千年,卻仍無法找到起點和終點。接著濕婆以五面十手的人形出現,告訴梵天和毗濕奴,三人其實是同一個神祇的一部分。這種圓頭的黑石短柱在許多寺廟中受到信徒喜愛、奉上花圈,而且多半置於女性器官形象的盆子或胎藏之中,也許正是此物能帶我們回到過去,感受事物的根本,見證那被遺忘的數萬年間、人類剛出現時對本初的崇拜。
書籍資訊
書名:《黑色的故事:徹底改變人類文明史的顏色》 The Story of Black
作者:約翰.哈維(John Harvey)
出版:時報文化
日期: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