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因與她的快樂小夥伴】之一:「多情種子」的相遇

 

一代文青林徽因與她牽動的各路文壇人馬,塑造了民初世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數場drama。

 

「難怪她說永恆是人們造的謊。」—林徽因

 

  在「你愛我,我不愛你」的世界中,如果是才子佳人的相遇,總會多吸引一分大家目光追隨,何況加上了世家子女戀的光環呢?這或許也是徐志摩與林徽因的感情世界/私人八卦總能引發各個戲劇創作者好奇的根本原因吧。所以,讓我們先脫離一下商業世界,今天來談個在上海、也在北京活動的人物糾葛,關於他們的家族政治與愛恨情仇。首先,就從大家最喜歡,也最感興趣的徐志摩與林徽因開始好了。

 

  閱讀小提醒:徐志摩跟林徽因的愛恨情仇,從本篇開始,會由三個獨立的篇章所組成。這次比較特別的是,過程中我們會從梁啟超的書信來檢視一下這場民初傳奇八卦,看看從長輩的眼裡,當年這些「小淘氣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

 

 

意氣滿滿的青年徐志摩。

 

  三十歲之前的徐志摩,無論用當時或是現在的標準,絕對都是「人生勝利組」中的佼佼者。徐志摩(1897-1931)原名章垿,初字槱森,後再改為志摩,浙江海寧人,家族世代經商。他的父親徐申如(1872-1944)是硤石商會會長,在徐申如手中,除了把家傳醬園經營的有聲有色之外,還將家族商業版圖擴大到實業與錢莊,蜚聲浙江(也因此可以招待黃楚九吃飯,說書者的段子總是有連貫的)。徐申如經過多年努力,在25歲終於「青年」得子後,對兒子期望很高,在徐志摩三歲時即迫不及待的聘請塾師教導。由於徐申如與改革立憲派人士當時已經建立起綿密的人際網絡,為了能讓徐志摩未來更好的融入政商上層,在1915年12月5日,徐志摩還在北京大學預科讀書時,即於父母的安排下與家族世交張君勱(1887-1969)之妹張幼儀(1900-1988)結婚。由證婚人是前浙江諮議局議長湯壽潛(1856-1917)可知,雙方家族對此婚姻的重視與滿意。

 

  張幼儀是女子師範學校的學生,早年家道有點中落,但有兩個在政商界非常出色的哥哥,因此無論從家世背景與學歷教養來看,在當時都及得上大家閨秀的標準。徐申如的考量除了政治動機外,也是當時一般家長基於門當戶對所做的選擇,但我們徐志摩怎麼可能會喜歡這門親事呢,早年的大家閨秀,美貌並不是必須品,只有家世跟傳統教養是。

 

張君勱,圖片出自《Who’s who in China》,5th edition。

 

  不過,不喜歡這門婚事是一件事,逃婚則是另一件事,尤其在徐志摩顯然還無法經濟獨立/嚴重靠爸的前提下,結婚看來是他當時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兩人婚後,基於雙方家族情誼,張幼儀認真侍奉公婆與幼子,徐志摩則在京津廣交朋友結識名流,並透過張君勱、張公權的介紹,拜了當時在北方政界與學界都有足夠話語權的梁啟超(1873-1929)為老師(連「胡適博士」都必須拜碼頭論交的有力人士),還舉行了隆重的拜師大禮確認了儒家傳統的師生關係(是的,有束脩)。本來這小倆口大概也可以跟其他總之婚姻不美滿的家族婚姻一樣,平平淡淡的,貌合神離過完一生。

 

  如果,徐志摩沒有在倫敦遇見林徽因(1904-1952)。

 

  婚後,徐志摩短暫在上海滬江大學讀預科及正科,再接著到北洋大學通過考試短暫讀正科,1918年就出洋到美國、英國,學過法律、歷史、經濟,大概是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到碩士學位。1922年10月回國,開始在北京大學教書(也順道參與報紙副刊工作)。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徐志摩在白堊岩與下午茶王國的「經歷」最多算是「訪學」吧,但想想中國當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鳳毛麟角,出國留學或訪學便足以擔保搭上特快車奔向成功之路,更何況同時有著英美經驗的呢?這樣來說,大家到底記得他是留英還是留美也不是很重要了。當他以二十六歲的年紀就得以進入中國一流學府教書後,就再度證明他已經是人生勝利組中的勝利組。

 

  (流浪博士們的內心獨白大概會是蔡秋鳳《金包銀》:「我們的性命不值錢」......投胎真的是種技術活,尤其在民初。

 

  北京大學從蔡元培(1868-1940)擔任校長起,對教員的需求一向是新舊兼包,極力期盼能引入青年有成的教員活化師資,擺脫「官衙門」味道、提升全方位的專業能力,這可說是一種擴張方針(其實聽起來就是很官衙門的標準作法)。儘管蔡元培後來離開了北京大學,這個基本方針仍舊延續下去,正好給了這些「海歸/海龜」施展長才的空間。徐志摩同時有著西方與中國一流院校的求學經歷,並與在北方學界具有影響力的梁啟超有行過拜師禮的師生紐帶,考量無與倫比的「出身正確」 ,大家是很願意給他機會的。加以徐志摩應該是社交圈好咖,耳濡目染父親好客、好交朋友的個性,卻好似沒有勢利的一面:「略無城府,人無賢愚,一視同仁,若不知有人間有險惡與可憎可懼者」(語出親戚蔣復璁),隱隱然就是社交活動的中心。

 

  但,徐志摩會有這麼飄忽不定的學習生涯,蠻有可能是他藉機遠離家庭,逃離不想要的生活角色。他的內心語言雖是「我還年輕,心情還不定」,但在現實生活上卻只能選擇扮演乖兒子的角色,依照父母之命有妻有子。他不敢、也不能公然違抗父親/金主(這再次告訴我們經濟自由的重要性,無誤)。他只敢找個政治正確的理由,把太太留在家裡「照顧家中高堂」,並在外面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不過,這一切在的「她」—林徽因出現後,開始發生變化。在1922年5月,徐志摩終於找到一個不會過度影響雙方家族情誼的方式,與張幼儀成功離婚。

 

  一個戀愛中、又渴望自由的男人會寫什麼詩,這首詩或許可以作個寫照?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裡娟娟的飛舞,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裡探望──飛揚,飛揚,飛揚,──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的快樂〉,徐志摩

 

  這首韻律感鮮明的詩作充滿著「我想跟你在一起」的意念,雪花要融化在具有梅花香味的女生的胸懷裡。「有梅花香味的女生」是誰呢?詩人心中早有設想。

 

留著日本當紅式樣鬍鬚的林長民與林徽音父女合照。  

 

  1996年,張邦梅(Natasha Pang Mei Chang)出版《Bound Feet & Western Dress: A Memoir》,終於讓感情事件中長期「不出聲」的張幼儀「出了聲」。我們因此知道,當1920年雙方家族送張幼儀到英國「伴讀」,卻發現先生心已在另一個女人身上(aka 精神外遇),但是兩人仍宥於壓力「行夫妻之禮」有了孩子。在那之後,全心全意追求完美女神而極想離婚的徐志摩赫然從口中提出了一般妻子──以及戀愛中的女人──斷然無法忍受的四個字:墮胎、離婚,然後徐志摩竟然就直接離家出走/逃避現實了!這樣的舉動終於讓張幼儀對這段婚姻心灰意冷,看不到婚姻前景的她前往歐洲大陸與正在柏林留學的張君勱商量未來,在兄妹仔細考量過後,張幼儀決定生下徐志摩的第二個孩子(不幸於三歲夭折,這次徐志摩在歐洲避風頭的時候終於記得去跟孩子道別了)並在離婚協議書簽字。然後,她留在德國一面讀書,一面養心傷。

 

  所以,我們再次了解了,投胎真的是個技術活,無論在哪個角度來說都是。

 

  但當徐志摩終於費盡千辛萬苦了結了──以他的角度來說──令他煩心的婚事,滿心歡喜的找上心中的至美女神「徽徽」時,徐志摩所希冀的、一對才子佳人的結合卻只得到冰冷的拒絕。為什麼未婚的林徽因不敢也不願接受這份感情呢?或許我們來看林徽因當時的處境就能理解她的選擇了。

 

  林徽因原名徽音,是福建福州人,出生在浙江杭州,是世家長女,又受到留學日本的父親林長民(1876-1925)寵愛,還有個很有名的叔叔林覺民──對不起這不重要──林長民極其喜愛冰雪聰明的林徽因,帶著高中畢業的她到英國,一方面可以陪伴自己、一方面見識西方文化。只看到這裡,再想到徽徽後來在情場與婚姻的雙贏,我們一定也會以為她與徐志摩一樣,出身正確,也是人生勝利組中的勝利組。但一代文青林徽因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風光,但她有一個也沒辦法選擇的背景──她事實上是林長民「某個小老婆的女兒」。「庶出」的烙印在這場橫跨政商學界、聯繫北洋軍閥與南方政府的數十年家族政治糾葛中,出身先扣至少三十分,在大家庭生活中也備嘗苦楚。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女生,心思如果不夠細膩靈動,顯然會很難活/人際關係超艱難,也影響到了她在某些關鍵時間點作決定的方式跟態度。

 

  林長民政治立場屬於改良派,曾經出任北京政府司法總長。父女在英國期間,林長民跟徐志摩互動密切,甚至玩起角色扮演書信交換遊戲。對於她來說,受到聰明貼心的徐志摩以哥哥身分無微不至的關愛呵護,並把自己當作「美之女神化身」崇拜,她首次產生了一種「I am a princess」的感受。

 

  但是,「志摩哥哥竟然離婚了,跟我(林徽因)有關係,我...可以接受也承擔得起各種壓力?」在那當下,林徽因出現了「先逃,以空間換取時間吧」的想法,急忙與爸爸回國其實並不特別令人感到意外。但是,沒想到這位哥哥意志堅定,也離開英國追回北京了。這種情況顯然不是林徽因想要也能面對的窘境,於是,誰會是林徽因的避風港呢?

 

  這時候,梁思成(1901-1972)浮上檯面了。

 

留有男孩氣的梁思成。

 

  梁思成是廣東新會人,因為梁啟超身為政治異議人士流亡海外,他在日本出生,十二歲前在日本神戶華僑學校受小學教育,在北京讀中學,並進入清華大學讀書。留學美國,以他的背景—人生勝利組—就是預定好必須執行的規劃,以便往勝利組中的勝利組前進。梁家同樣家族龐大,梁啟超也如同傳統中國男性一樣擁有大小老婆,但梁思成是正室所出之次子(長子夭折,居存世者之長),地位相對穩固,對於大家族中的點滴也自有其體會與觀察。當父親梁啟超的政治盟友有如此冰雪聰明的女兒,兩人相差三歲,留下良好印象其實也不會讓人感到意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畢竟是人生常態。而林徽因對於美術、建築的興趣,讓擅長手繪圖的梁思成受到鼓勵,產生一種知己感──這其實是有些原因的,梁思成雖然在家世背景上顯然地讓各位爸爸媽媽無可挑剔,但在其他方面,並不是當時淑女的第一首選。個性上,由於被保護得很好,梁思成仍帶有被爸爸暱稱為「淘氣精」的「男孩氣」,他喜歡冬天在北海公園的湖上滑冰,專長我們剛剛提過,是手繪圖......這些個性、興趣、專長的特質,讓他在無法成為淑女眼中的佳選。


  而且,在前往勝利組中的勝利組道路上,梁思成碰到了一個U形彎──導致他過彎不順還翻車了──梁思成、梁思永兄弟在北京城內騎哈雷機車遭大總統府金永炎名下汽車撞擊(題外話:駕駛不但肇事逃逸,還等到事發後三天遭到各方關切才送名片致意,憤怒的梁啟超斥拒後,才願意親自登門致歉)。在這場飛來橫禍中,梁思成重傷,勉強撿回一命卻因為治療延誤跛了腳。在這個當下,備受寵愛且顯然有大小姐脾氣的林徽因卻願意親自探訪並照顧梁思成,協助梁啟超寫信給梁思順報狀況,這段患難深情讓兩人感情迅速加溫,互動漸趨熱絡。梁啟超8月8日將二人顯然生情之信件轉給梁思順一看,還大讚徽音「可愛」。於是,這對從1918年起便由雙方男性家長刻意介紹撮合的戀情,且在雙方男性家長眼中完美的「璧人佳偶」,似乎就在某些命定環境下,有幸加上了幾分屬於當時的「自由戀愛」元素,得以在交往過程中部分尊重當事人的意願。

 

 

梁思成車禍上新聞,北京《晨報》,1923年5月9日。

 

  所以,面對徐志摩一而再再而三的攪局,梁啟超不得不出面處理。梁啟超曾勸過徐志摩不要離婚,結果老師的一番苦心卻得到徐志摩如下的回應: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致梁啟超書〉,徐志摩

 

  什麼是傲嬌?這就是傲嬌!

 

 

參考資料
1. 有關徐志摩就讀上海及北京的大學院校時間記載,參考自傅祥喜,《新月派考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頁107-114。
2. 蔣復璁之說見卞孝萱、唐文權編,《民國人物碑傳集》(北京:團結出版社,1996),頁753-754;徐友春編,《民國人物大辭典增訂版》,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2版),頁1213。
3. 關於林徽因跟Welma Fairbank(費慰梅)陳述徐林關係,參見We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有時報出版社的中譯本。
4. 張朋園就從政治接觸、學術見解、私人友誼三層面解析兩代知識分子間的情誼與意見異同,至今讀來其見地依舊有效。見張朋園,〈胡適與梁啟超〉,《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5期下冊(1986年12月),頁81-108。
5.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頁1021。
6. 梁啟超原著,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卷21,頁6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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