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王菲,在寢室237

1995年時,王菲還叫做王靖雯。王菲才是她的本名。

 

  近二十年了。

 

  二十年裡什麼變了,什麼沒有?對於不變的事情我特別在意,對於懷舊這點我尤其脆弱。而每當心情忐忑焦慮,或困頓於世界煩擾時,我時常夜半看著自己,看著桌上這盞燈,一起和桌上相框裡每張模糊的面孔,停留在某個人生場景,呆想,什麼都不做。某一場景,某一種背景音樂。

 

  那是一段慵懶、頹廢、自由的時光。那時我十八歲,在山上迷霧中,學生宿舍裡,房間編號237,斜躺在靠窗的下層床上,什麼都不做,與室友一起聽王菲。

 

  十八歲以前,我的生活不痛苦,但也不精采。這是最糟糕的。我期待的生活,要不就是受到重大打擊挫折,因此有了激勵人心的轉折心境,要不就是環遊世界,生活多彩繽紛,產生令人稱羨的豐富故事。

 

  但這些我都沒有過。尤其國中高中時代,對我來說如同快轉前進的播放帶,主角穿著卡其色的學生制服,如殭屍般無感的身體,於充滿參考書的房間和青少年男生酸臭汗味的教室間遊走,或跟一些現在連名字都忘了的同學,在中午烈陽下的籃球場中讓皮膚和腦子同時被蒸熟。

 

  上大學是那時唯一的生活目的。我只記得,我痛恨那些借走音樂課、體育課而變成自習課的老師,我也痛恨數學和我在邏輯思考裡的迷途,身體防禦機制自動讓我變成麻木不仁,只等待時間不斷往前然後踏平這一切。

 

  於是在我的「努力」之下,我考上大學了。即使是一間隱身於台北深山裡國家公園中學風不盛的私立大學,都好。

 

  因為「深山」、「台北」、「大學」,表示我已脫困,逃出鄉下我出身之地。我有自由了。

 

  鄉下人如我,有權利在第一年住在破爛不堪的學生宿舍。我的其他倆位室友是我的大學同學,其中一位是印尼僑生,年紀長我們好幾歲,不常混在一起。另外一位室友,來自台東,與我同年,五官立體皮膚黝黑,高高的,愛打籃球,彈性很好,抽菸,覺得自己有張帥氣的臉孔,從來沒人覺得,但他堅持說像港星「黎明」。

 

  我們氣味相投,同樣來自台灣後山,都不喜歡來自台北那一群同學,覺得他們現實勢利,高傲地自以為時尚流行,嘲笑我們的穿著髮型,出去吃飯買單永遠各付各的,一派城市人的樣子。而我們倆就整日藏匿於那甜蜜的宿舍房間裡,與其它來自中南部的同學們聊天打屁、打麻將和煮火鍋。

 

  尤其冬天外頭低溫加上大霧四處湧起,而這間編號237的寢室,周末更自然成為宿舍裡最熱鬧的基地。

 

  嗆鼻的煙味從這間寢室的殘破木門下的橫條透氣小窗迷散開來,門一打開這間不到四坪的房間就擺了兩桌麻將,書桌上的書本被忽略地晾在兩旁,中間置了個小火鍋,瓦斯罐上噴發著小火,鍋裡翻滾的蝦餃魚丸,免洗碗筷湯匙散落,我們手中的白色塑膠免洗杯中,呈滿了玫瑰紅酒和蘋果西打混雜出的紅色氣泡香甜液體。十多位同學放聲咆哮與大笑,直至夜半大家喝得醺醉,東倒西歪相繼蹣跚步出寢室…

 

  張開眼,已是隔天中午,光線衝散山氣雲霧,跑進房間,廉價的麻將折疊桌面上不光滑的塑膠面皺摺隆起,被陽光照得發燙。昨晚一大群同學們早已不見人影,獨留台東室友與我。

 

  桌上手提音響重複播放同樣一張CD,王菲的專輯。這張專輯被我們設定成了音樂鬧鐘,每天早上八點固定播放。現在中午了,早重複不知多少遍。我印象最深也最愛其中〈天空〉這首歌,一開始沒有背景音樂,王菲清唱兩三句,另類唱腔也與她現代且不羈形象相符,尾音最後上揚急收是她的特色,淨亮的聲音在輕唱中特別明顯,「我的天空…劃著長長的思念,我的天空…為何總灰的臉…」緩慢但厚重的節奏隨後加上,寢室瀰漫一種空靈悠悠之感。

 

  我醒了,不甘寂寞地叫喚我的室友。我說:「喂起來了。中午了。」他睡在我的上層床舖,透過木板有棉被蠕動的布質摩擦聲。「起來要做什麼?我們就邊睡邊想吧。」他回答。

 

  他說得沒錯,起來也沒做什麼。現在什麼都不用做,沒有任何人規定要做什麼,沒有壓力和強迫,沒有計畫,沒有限制,即使時鐘上的時針早越過中間線。我喜歡他用這個問題來回答,空泛是當時我們倆的風格,無邊無際的對答,無邏輯的清談。

 

  大一的我在人生中的此刻,首度擺脫大人的規則和既定的行程。我們倆倒頭又睡去,再醒再睡,王菲的音樂充斥在這間房間裡,在夢中我彷彿又聽見「我的天空」…

 

  再次眨眼醒來,二十年已倏然消逝。

 

  身旁躺著的是心愛的老婆,隔壁房間裡睡著兩個讀托兒所的可愛小孩,房間裡的CD是美國鋼琴爵士,但我好像聽到了王菲的聲音。

 

  那聲音代表著那段十八歲的大一時光,是種意志的自由,是種停頓,是種休息,是種單純。單純的不想些什麼,單純的隨心所欲。也許那時候是某種積壓已久的放縱或是暫時的逃避,這種自由是假的自由,但又何妨。曾經有假自由才會知道如何做到真自由,一種可以掌控的自由,收放自如的自由。

 

  即使這個世界如今已紛紛擾擾至此,我仍還保有一小塊秘密基地,藏在山上迷霧中,學生宿舍裡,房間編號237,那裡我什麼都不做,與長得像「黎明」的室友,一起聽王菲。

你可能會喜歡

狂妄的啟蒙:《獨白下的傳統》與《傳統下的獨白》

舊同事的婚宴:長島冰咖啡

複製技術的美麗與哀愁──《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這個世界曾與我重疊:蔡藍欽《這個世界》(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