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都不是隨隨便便的往你身上撞

 

文|印卡

  

  希臘神話中,宙斯用計將墨提斯(Μῆτις)變成蒼蠅(μυῖα)吞下了肚子後,有了雅典娜出生的故事。從此在語言的歷史上,希臘語中μυῖα所代表的,蒼蠅帶著放肆無禮的象徵,也在語言之流中,藉由拉丁語的「musca」這個單詞,逐步在不同的拉丁語系語言中演變。比如由變音為mosca衍生而出的mosquito,在十六世紀末被英語借用成為蚊子,另外一個詞語在義大利派生為moschetta ,指著彈弓上使用的螺釘與小型炮彈,這個詞語再行轉換成moschetto,轉變為火槍的代稱,成為法語詞mousquet 的詞源。 moschetta 的字面意思是指小蒼蠅,用以比喻「弩上的弓箭」。蒼蠅在西方語彙的傳播,從動物到人造物的過程當中,似乎只有早期彈弓射箭惱人的嗡聲一直被保留了下來,不過米羅斯拉夫.侯祿布(Miroslav Holub)筆下的〈母蠅〉似乎巧合地保留著蒼蠅與弓箭槍械的微妙關係。

 

什麼是蒼蠅的不朽呢?

 

她坐在一株柳樹上

觀望著

部分的克雷西戰場

那些尖叫,

那些呻吟,

那些哀號,

沉悶的踐踏和倒塌。

 

在法國騎兵

第十四次猛攻期間

她和一隻來自瓦迪科特的

有著棕色眼睛的公蠅

交配。

 

她搓著她所有的腿

坐在一隻剖了膛的馬身上

沉思著

蒼蠅的不朽。

 


克雷西戰役地圖。她穩穩地落在

克萊弗公爵

青灰的舌頭上。

 

當沉默降臨

只有腐朽的沙沙聲

輕輕地圍繞那些屍體

 

僅僅有

幾條手臂和腿

仍在樹下抽搐,

 

她開始把她的卵

產在皇家兵器專家

約翰‧烏爾的

那只僅存的眼睛上。

 

就這樣——

她被一隻雨燕吃掉了

那雨燕

剛從埃特雷的大火中逃離。

 

 

米羅斯拉夫.侯祿布是捷克詩人,同時也是免疫學家。  侯祿布在這首詩中,透過一隻母蠅描述百年英法戰爭中的克雷西戰役,然而如同詩中所問什麼是蒼蠅的不朽呢?這答案有關生命嗎?西元1346年北法國的克雷西戰事開打了,從詩中並沒有直接提及不斷從長弓飛奔而出的箭與交織的火砲,但詩中卻是由一隻母蠅帶動著,是否戰事已激烈到不斷傳來嗡嗡的響聲嗎?

 

  詩人詩中提中「剖了膛的馬」是當時最常見的交通工具,但蒼蠅停在馬屍上,是剛停火還是停火一陣子了?埃特雷的大火是起因於火砲?而從當時地圖來看,母蠅又是在哪觀戰呢?兩方交擊顯然歷時許久,隨著詩行進行中第十四次的交戰,母蠅與來自英方營地的公蠅交配著。看似法軍持續推進,但法方至少損失了一名公爵,克萊弗公爵的灰青色舌頭是退去血色,還是實因硝中毒而顯得藍色?又或者約翰‧烏爾是手持著火砲被箭射中嗎?這首詩順敘著戰爭的經過,隱約也交代交火兩方的實力。

 


  蒼蠅惱人的聲響,在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立陶宛夜曲〉中則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字詞內在豐富的意義。

 


1987年諾貝爾獎得主布羅茨基詩集之插畫。這些字,伴隨他們對早晨的恐懼

被些含含糊糊的聲音微弱地散布著──

有聲音更像是家蠅

勇敢敲著罐頭般,

不曾膩厭

新生的克萊歐穿著

檢哨袍,但那裡

赤裸的烏拉尼亞就要感到欣喜

只有她,我們的謬斯

來自空間的消逝點,我們遺忘的謬斯

能夠評價輪廓,像個小氣鬼

全局中,以微小交換的使用

靜止的象徵用作靈魂的飛行

 

  細微的、但又顯得擾人的聲響在這首夜曲中細微的像是水邊默默地擴散的漣漪,彷彿罐頭上的紋路在詩中具象化了。如果說侯祿布詩中的蒼蠅是旁觀者,或許在這些詩中,透過蒼蠅穿引的光景,就像是誤筆成蠅的典故一樣,那是畫面中無傷的部分,卻又點出了文字敘事的核心之處。過去中國三國時期有畫師曹不興畫屏的逸事。曹不興在屏風中的籃子畫了一隻作勢將飛的蒼蠅,讓孫權誤以為真。關於蒼蠅,西方藝術史中也有一則類似的軼聞。喬托在他老師的肖像畫上人物鼻子上畫了隻蒼蠅,讓身為喬托老師的西麻布(Cimabue)拿起了刷子作勢要趕走蒼蠅。不過周作人的短詩〈蒼蠅〉可就完全不同,我想他對蒼蠅多了點恨。周作人在〈蒼蠅〉中寫道:

 

我們說愛,

愛一切眾生,

但是我

──卻覺得不能全愛。

我能愛狼和大蛇,

能愛在山林裡的豬。

我不能愛那蒼蠅。

我憎惡他們,我詛咒他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呵!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

 

  在周作人這首詩中蒼蠅可比宙斯的頭痛,是惱人的成分,甚至連迷信的黑魔法都出現了。曾經周作人在散文提到這首詩時講到這首詩是在臥病在醫院時寫下的:「我們現在受了科學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同時周作人也提到了蒼蠅的另一個故事,是默亞(Muia)的版本,善於沉默卻喜歡糾纏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以現在的觀點,默亞就是個白目的介入者,因而被月神處罰變身成蒼蠅,也是如今我們說那黏人、討人厭人物的代稱。

 

  不過在東方,蒼蠅的形像或許最是環境關係取得平衡的吧。小林一茶的名俳句:「不要打哪!那蒼蠅正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這種仔細觀察的視點,發現蒼蠅在作揖討饒也是一種東方禮儀中的慈悲吧。日後也可以在洛夫的詩〈蒼蠅〉看到,詩中如此寫著:「我悄悄向它逼近/拼拼手,搓搓腳/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它的呼吸/深深牽引著宇宙的呼吸/搓搓手,搓……/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只不過殘酷的是洛夫的詩中這一拍可沒那麼簡單,在詩歌裡頭一拍就回到了人類本身殘酷的本質,徒留著那碎裂血的影子離開蒼蠅的敘事,蒼蠅還是惱人的蒼蠅啊。

 

 

 圖片credit:Oleg KoreshkovBattle of Crécy(wik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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