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印卡
現在說起讀詩,總會出現一種爭論,從一首詩中發現樂趣常常與暴力解剖的想像混淆,一首詩便不了了之停在感不感動的瞬間。但有時讀詩又像是Elizabeth Bishop在她未發表的殘篇中所說的:「感謝時間 神秘之物失去/他們的興趣。」每一首詩經過讀者冷漠以對之後,再回頭觀看,有時散發著不同的奇異面貌。比如紀弦〈狼之獨步〉:
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恆以數聲悽厲已極之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刮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我曾在過往的詩歌課堂中,聽到師長聊起與紀弦聚會的軼聞,像是宣示一種對詩的忠誠,後輩詩人在他面前朗誦此詩,〈狼之獨步〉被當成信物。歷來對這首詩的解讀多以「象徵詩」視之。但對我而言,讀這首詩更多的樂趣是在於曠野、狼、瘧疾,這些臺灣當代時空所匱乏之事物,讀者不得不像個文史學者,重新理解這些詞語的張力。
比如曠野的地貌上的孤狼,如果是歐亞狼,以平均體重五十公斤出現在荒野上,絕非尋常之事。真實生態系統中的狼,以家庭單位行動,多會藏身在岩石裂縫、洞穴或是植物林蔭,用那敏銳的嗅覺掌控著自己的王國。對於這首詩除了一種文學形象的挪用外,莫不讓人回到詩人身分以南方人化身為狼的認同糾纏。
而讓人更進一步興起好奇心的,莫不是停在「瘧疾」這詞之上了。在普通的語言中使用時,「瘧疾」多是指南方瘴癘,暗指著中國南方暑濕地的病。或是像《現代漢語詞典》裡頭幾個詞條所述:「瘴:瘴氣」、「瘴癘:指亞熱帶潮濕地區流行的惡性瘧疾等傳染病」、「瘴氣:熱帶或亞熱帶山林中的濕熱空氣,從前認為是瘴癘的病原」。
這首詩的意象中,狼與瘧疾構成南北的衝突,屢次帶領我將這首詩視為一首自我認同的詩來讀,而這詩中的一南一北在成詩的1969年,所指的到底是中國本土的南北,還是島與大陸,就更耐人尋味。
狼,在西方最讓人想起的或許是羅馬帝國的神話──那一對被母狼哺乳的兄弟。而在影視作品中,看似來自中世紀異教傳統的狼人形象,有的說法其實認為更早西元前可能就有狼人的傳說,當代文化不斷地在狼人形象中重製對暴力的恐懼,像是在Angela Carter的小說〈狼女愛麗絲〉中,藉著女狼人指控社會禁忌將女性禁錮在強烈的欲望與情欲的警告之中,並反轉其間的權力關係。但在現代詩歌中有時單純了一點,如在Emily Dickson的筆下就顯示出一種較為素樸的觀察:
狼低嚎帶著好奇走來,
貓頭鷹看起來一臉困惑,
蛇緞子般的形象
秘密地獨自滑過
這種保持著自然主義趣味的描述,或許曾在《所羅門王的指環》一書中抱怨文學動物意象多所錯解的勞倫斯會欣賞這一點,美國文學中狼的野生形象也大多符合自然的真實狀況,暗示著一種集體的群體性。不過大多時候,動物意象在一些詩歌中可能更接近動物占卜,多少具備象徵。像詩人許悔之的〈擊鼔〉:
旱雷響於四野
我聽見了
你在遠處擊鼔
紫兔輕輕的哭
星星在雪原上迷路
或是孫維民〈聽蟬‧3〉:
他抓住一根細細長長的繩索
不停地攀登
向上,不停地
希望看見高處的風景
希望知曉峰頂的秘密
因為苦痛
直到一片鋒利的落葉
冷冷地,將細細長長的繩索
割斷
動物被寓言化之後,藏存在文本之中。許悔之的紫兔可能是隻來自《清異錄》記載,聆聽僧侶唱誦華嚴大典,靜心聽經的紫兔,獸性有情;而孫維民的蟬,卻像浪漫主義的詩人,努力在「繩索」上爬著,登臨一切的頂峰,然而落葉能切斷的自然繩索,除了蜘蛛絲又能是何物?詩的意義,有時就在一連串的問題中展開。或許讀詩,也像是Elizabeth Bishop在其殘稿中繼續談著的:「謎題可愛地逗動著/圖略著/但如果沒有令人動情的謬見/我們該怎麼辦?」也許讀詩,最怕的是找不到足夠挑起閱讀興趣的謎語。
圖片出處:USFWSmidwest@flickr、Bruce McAdam@flickr、gray wolf (wiki.en)